蔡长松:湖乡风韵
湖乡风韵
文/ 蔡长松

古镇总是醒得很早,我们醒得更早。
一别几十年,重回古镇,大家睡得并不安稳。在鱼肚般青白色的晨光里,我们漫步在小镇的麻石街上。
经历百年沧桑、留有脚窝印的麻石已难寻觅,但整修新添的麻石也还颇像原物。同样温润、质朴、坚韧、厚重,一如从前,浑然天成的纹理,不动声色就有了岁月的深沉。
朝霞氲生,轻雾萦绕,青瓦白墙挑檐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只是人少声稀,街上听得见我们的脚步声,没有了当年古镇早市的那种繁荣和热闹。
老人下着店铺的梭板,这样的梭板已经不多见了,只有古镇还保留着。小店小铺的梭板是编了号的,上下依号进行。乱了序号要么装上去后板缝宽的宽,窄的窄,要么到最后大门安不上去。大铺豪店则无需编号,其梭板用料讲究,做工精致,无论怎么上下都平整无缝,紧密契合。记得儿时我们最爱听店铺上下梭板的噼啪声。特别是雨夜,梭板上下的噼啪声、街上行人木屐钉鞋敲击麻石路的嘟哒声、檐前雨水滴落的丁东声,分明是一部天人合一的交响曲,让人生出许多遐想和依恋。
下一次梭板,日子就翻开新的一页。下完梭板的老人,并不急着忙什么,而是独自在门边坐着,先吸一袋丝烟,喝一杯粗茶,悠然自得默一会儿神,小坐一会儿。这一坐,就像是坐在陈年的国画里,飘飘若仙。要是在过去,上下梭板全是学徒的活儿,店员们、师博们、老板们是不干这些事的,尤其是这些人中的老人。
街头的市场已有几分热闹。金黄的鲤鱼、灰白的鲫鱼、扁扁的鳊鱼、圆滚滚的肥坨鱼、无刺的银鱼、带刺的鳜鱼活蹦乱跳,扑腾出这个水乡小镇独有的腥鲜味,展示着打渔人的得意和辛苦。绿的、青的、白的、黄的、红的蔬菜带着泥土的清香,静静地摆在菜篓子里,似乎还残留着种菜人的汗水和田野的露珠。买卖是平和的,讨价还价之间夹带的是亲热的寒暄。这场景,正如新泼的油彩,生动有趣。
如今的靖港古镇已是修葺过的,就像一幅古画,重新装裱了。但细细打量,原来的那种气息和韵味还在,许多历史遗迹还在,历史的光芒正在擦亮千年古镇的面容。
古镇南距长沙城三十多公里,地处湘江西岸,北邻湘阴,东望铜官,南濒沩水。唐代,集市已具雏形,明清以后逐渐成为繁荣集镇。商贾云集,临水就市,依岸开店,江上千帆竞发,街上百业张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我们离开家乡时,它还风光无限。
因水而岸,因岸而居,因居而街。一个绝佳的避风港湾,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发展成了一个繁荣之乡、富庶之镇。
记得古镇主街,整条路都用麻石铺就。从紫云宫至二圣庙,由东向西蜿蜒两里多长,两旁店铺鳞次栉比。
沿街铺面,一家挨着一家。南面一线,前房着陆,后屋临水,桩柱林立,构成水上人家。茶楼酒馆多设在街南,开窗启户,遥望水上,清风徐来,虽值盛暑,仍觉凉爽,是饮茶喝酒的好去处。靠北一面,多为南杂店、绸布店,瓷器店、药店、粮行及手工作坊。
店铺一般为一开间、二至三进深,二层楼的木柱支撑着木板房,两旁的承重墙用青砖建造,建在约半尺高的台基上,墙脚嵌着刻有“××私墙私脚,并无寄缝”的石碑。一层铺面用编号梭板组成正面木板墙壁和大门,一般上午八九点开,傍晚六七点关,店内三尺柜台,木构货架。二层多为仓库或住房,临街大多设有走廊,外饰镂空或花格木栅栏。
民房四周为青砖的封火墙,墙内堂屋、厢房均为穿斗式木质结构,中堂高敞,屋内多为斗拱造型,飞檐翘角,雕龙画凤,其门楣、楹柱、照壁、窗格、家具均饰有龙游凤翔、云纹花卉,或简约,或繁复,极尽婉转、袅娜、飘逸,大都是明清建筑艺术的风格。由于街上大都是二层木质结构的楼房,最忌火灾。为了避免一家失火殃及四邻,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用麻石砌成的防火穿门。一座座穿门仿佛舞台上的一道道幕布,把整条街道连缀在一起。
无论是店铺还是民宅木板房,均有一种类似的建筑风格,都是下方上圆鼓形石墩支撑起落地木柱。土木匠仅用一个墨线盒和一把自制水平尺,就把房子立得四平八稳,他们自己也讲不清这其中的奥妙。别看石墩简单,可有讲究,能识别住户身份。比如石墩没有花纹的是普通民房,有花鸟瑞兽纹饰的是富裕商户,刻有龙游凤翔的肯定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了。一路走来,只要细心观察,定能引发你鉴古识今的兴趣。
靖港地处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区,季节变化明显。春秋短促,冬夏绵长,雨量充沛,冬春多偏北风,夏季多偏南风。因其地貌构造特殊,每到冬季,强劲冷空气沿湘江河谷自北向南长驱直入,故房屋建筑均有防风功能。
街上的店铺流行天井院落,以解决内部通风、采光和下永的问题,屋顶多盖小青瓦或筒瓦,以硬山、悬山、歇山为多,顶面坡度较大,利于排水,店铺木招牌讲究醒目,多为竖置,饰以幌子、布帘,也有的木招牌立于人行道上,称作“坐牌”。茶楼、酒店、当铺则挂一面大旗,旗上写“茶”、“酒”、“當”字。许多店铺请书法名家或官宦人士书写招牌,以彰显商号名气。
靠二圣庙一段东侧,因沩水急转直下,首当直冲,年久成潭,只在西岸建半边街。半边街一边临水,船来船往;一边是街,人往人来。
那时节,靖港常住人口近两万,流动人口六千有余。靖港一条街上,家家开行栈,户户是店铺,本地人、外地人竞相经营,铺面越来越多,人气越来越旺,连后街堤边都搭起了不少小店铺,可谓百业兴旺,商贾云集。
繁盛时节,湘江码头边、沩水河道中,停泊宁乡、益阳等地“乌舡子”船三千多艘,“箩脚子”近五百人,形成挑夫争道的景象。他们头挨头,肩碰肩,喘气吆喝,号子连天,声闻数里。街市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杂沓往来,纷繁嘈杂。店铺间,唱尺报斤,迎来送往,生意兴隆。
华灯初上,市面上人声鼎沸,人影如织。茶楼酒肆,舞榭歌台,吆五喝六声,达旦通宵。
每到岁末年关,江上桅樯林立,帆影数千,长街上人山人海,车担如龙,排队办年货的站了一里多长。走路不留声,踩了别人脚后跟。这些人来自新康、乔口、铜官甚至湘阴、宁乡、益阳。尤其是汉口人要到靖港来买红米,他们相信过年吃红米饭,来年红红火火,兴旺发达。
俗话说:“船到靖港口,顺风也不走。”就是因为这里是南来北往的谷米、淮盐、木材、南货、百货的集散地,港口良,码头好,生意旺,赚头大。再加上吃喝玩乐样样不缺,实在不愧为“小汉口”,谁来了都会流连忘返。
天然的避风港、发达的航运、丰富的物流,引得四面八方的客船、商户络绎而来。在清末和民国时期,靖港就与湘北津市、湘西洪江并称湖南繁盛三镇。“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我的父辈们每每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流露出一种对靖港的热爱和自信。
虽是小镇,靖港却是领风气之先,据考证,湖南省招商局就诞生在这里。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湖南农村普遍使用桐油灯,小集镇有些使用煤油灯,多为玻璃灯罩和灯座,中间的灯芯有扁的也有圆的,煤气灯只有公共活动和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时才使用,电灯在当时尚属稀罕物。然而早在1947年2月,靖港发电厂就正式供电,并在东边保安街口安装一盏二百瓦电灯泡,沿街各码头、公共场所装有三十余盏路灯,全镇公、私用户共装灯上千盏。入夜,靖港街头灯火通明,照耀江面,水上船家登岸流连,连连称奇。
在我们这群人的印象里,那时八元堂(宁乡会馆)有戏演出,天主堂有西洋乐队演奏。那些长枪短炮般的西洋乐器非常神奇,发出的声音和我们听惯了的二胡、唢呐截然不同,乐声悠扬绵软,曲调不同凡响。有些从国外留学或在大城市工作回来的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们,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挽着他们的伴侣随着那音乐跳舞。大人们不以为怪,倒是镇上的孩子们对教堂里的这一幕充满好奇,见缝插针地往里挤,看了一场又一场,不仅是单纯看热闹,还有的在暗地里模仿。
我们这一行人中,有一位是曾经粮行大老板的小儿子。他家算得上是靖港的洋派人家,大哥烫着“西式飞机”,大嫂烫着“西式绵羊丝”,涂了不少凡士林发膏,从他们身边经过,香气扑面而来。他二哥从上海回来,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的,新郎穿着笔挺的铁灰色西装,新娘穿着拖地的白色婚纱,由西班牙神父主持。一对新人显得颇有气质,现场庄重肃穆,出席的人彬彬有礼。
古镇不古,只因吹着大江大河的风,接纳着四面八方的人。靖港的眼界自然是通江达海,靖港的心胸自然是透亮敞开。
如今徜徉在古镇,八街四巷都已恢复。东头街口紫云官、天主堂、育婴堂旧址还在,八元堂、车木轩、宏泰坊、粱宏发纸伞厂、临水戏台、望江路、木屐社、江西会馆、芦江剧院都整修如故,那些曾经见证过古镇繁华落寞的雕梁画栋,无一不蕴藏着幽深的古意。
行走在窄窄的太茂巷、桐仁巷、当铺巷、正义巷里,青黛色的旧砖墙有着超凡脱俗的雅致和深藏不露的气韵。迎面碰上挑担的人,他会主动把箩筐放下,让你先行跨过。如果是徒手,他会侧身让道,那一展颜一低头的神情,分明就是行着旧时礼,说着当年话的故人。一点头一躬身间,数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擦身而过了。
(蔡长松:湖南望城人,曾任海南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第十五届中央候补委员,中纪委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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