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檐花影落杯盘|文脉长沙

相链区块链

  范亚湘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盘在幽静的山上,这幅如梦如幻的园林奇景在市井当中,见之,谁不动情?

  园林以顺应自然、模仿自然为基本特征,山水洲城的长沙,园林景观不知凡几,漫步其中,似是游走在曼妙婉约的人间仙境,妩媚、撩人。

  当年,杜甫寄寓长沙,曾有诗云:“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长沙人喜爱园林,自古暨今,莫不如是。不过,欲说古代长沙园林,首先还得讲则故事,即便这则故事犹如贾谊故居那青砖墙上的斑驳疏影,迷离徜恍。

  贾谊做长沙王吴著太傅第三年,四月孟夏时节,太阳西斜,突然,一只鵩鸟飞入房间,停在了贾谊的座位旁边,“貌甚闲暇”。鵩鸟就是猫头鹰,古人将其视为不祥之鸟。见此,贾谊吓得不轻,伤感不已,“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于是作《鵩鸟赋》,以抒发心中的愤懑不平。

  汉高祖五年(前202年),西汉开国功臣吴芮改封为长沙王。《水经注》记载,吴芮一到长沙,就开始兴建藩王都府“临湘故城”,高城深堑,宫室巍峨。考古发现,临湘故城即在今长沙市建湘路以西、五一大道以南、樊西巷以北的范围内,方圆数里。王城内设有王室宫殿、丞相府邸、百官衙门,今太平街太傅里就是贾谊当年的邸宅。

  临湘故城城垣高耸,日蔽浮云,太傅宅里突然飞进来一只猫头鹰,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整个临湘故城就是一座园林式建筑,城内流水、假山、绿树、鲜花和亭榭楼台等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和谐美丽的巨画,其中,贾谊故宅尤甚。《水经注》云:“湘州郡廨西陶侃庙,云旧是贾谊宅……旁有一脚石床,才容一人坐,是谊宿所坐床。又有大柑树一。”很有可能,飞进贾谊房内的那只“貌甚闲暇”的猫头鹰就栖居在“大柑树”上,早就对贾谊悒悒不乐和没完没了的秉烛待旦疾书充满了好奇,企望入室探个究竟。人鸟同居一园,彼此熟络,难怪,贾谊在《鵩鸟赋》里感叹:“细故蒂芥,何足以疑?”像猫头鹰飞入舍内这种琐细寻常之事,又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从西汉时期流转至今的贾太傅故宅,就是长沙园林式建筑的肇端。后来,每有官宦名流到长沙,必去贾谊故宅“打卡”。只可惜,这座园林式建筑唐时已毁,“故宅荒凉倚碧岑,寒云漠漠迹难寻”。大历八年(773年)深秋,诗人刘长卿再次遭贬,途经长沙南下时,特地跑去贾谊故宅探寻,杂草枯黄,苍凉寥落,刘长卿不无伤感地吟到:“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今天,没有几个长沙人不知道定王台的,殊不知,此处曾经还有一座“蓼园”。这可是长沙最早的一座园林,尽管仅是“小园之半亩”。

  后元七年(前157年),吴著薨,因其无后,“吴氏长沙国”被除。《史记·五宗世家》载:“长沙定王发……以其母微,无宠,故王卑湿贫国。”两年后,定王刘发受封长沙,“刘氏长沙国”开启。

  南宋《方舆胜揽》云:“俗传定王载米,抟长安土,筑台以望其母唐姬之墓。”这个故事是说,定王刘发身在长沙,却一直日夜思念远在长安的母亲。其时,长沙盛产大米,每当新米出来,他就派使者运送至长安,恭请母亲尝鲜。与此同时,再令使者将长安之土运回长沙,在城东一处高地夯土筑台。夕阳西下,思亲心切的刘发便登台遥望长安,以行孝道,因而,定王台也被称为望母台。

  湘水渭云,万里迢迢,定王台再高,可怎么能够看得到深山里的母亲之墓?南梁任昉《述异记》记载:“长沙定王故宫有蓼园。”定王刘发在修筑高台的同时,还在台左修建了一座园林,曰“蓼园”。

  《说文》曰:“蓼,辛菜,蔷虞也。”用现代长沙人的话说,蓼就是辣蓼子,因其卑贱喜水,“卑湿”之地长沙几乎随处可见。“蓼”可引申为辛苦、辛劳,比兴“孝道”。《诗经·蓼莪》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表达了儿女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无尽追慕。可见,刘发将其林苑命名蓼园,用心良苦。

  “有园曰‘蓼’,寒花自开。”蓼花开在秋天,花小,白色或浅红色,陆游诗云:“苹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或许,刘发每次登台眺望后,便会来到蓼园小憩。秋风清朗,蓼花摇曳,辛味满园,这是母亲养育儿女的辛楚之味,这是母亲操心劳碌的辛苦之味!清丽玲珑的蓼之花语即为相互依赖,刘发对母亲的浓浓依恋、思念之情,宛如风中披拂的蓼花味道,满处弥漫、绵袤……

  淳熙十三年(1186年),词人姜夔流落长沙,在冰天雪地里携友人登临定王台,游览荒废的蓼园,即兴赋词一阕《一萼红》:“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

  踏雪寻梅,只见昔日蓼园里宫梅数枝,红萼初绽。池塘冰凌胶结,即使积雪掩住了半截墙垣,雪云依是沉沉。登台瞭望,视野寥廓,极目处唯见湘江滔滔北去……伤今感旧,一襟愁绪不觉油然而生。

  2000多年间,贾谊故宅和蓼园毁建相继。光绪初年(1875年),立志“复古以振世”的湖南粮道夏献云,因见贾谊故宅和蓼园“均荒圮”,乃“以一忠一孝、风教所关,捐廉重葺”。其时,焕然一新的贾谊故宅曾被誉为“园林池馆之胜”,但现在的太傅里却是1999年9月修筑,成为长沙存续时间最长的一座园林式建筑。

  只是,蓼园不存,遗迹无寻,那些清雅蓼花和宫梅红萼已然衍化成泥。其实,今天有无蓼园已不再重要,因为孝文化早已深入人的骨髓,每个长沙人的心里都筑造了一座蓼园,园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为了报答春晖般的慈爱。

  

  大历四年(769年)早春,杜甫溯湘江而上来到长沙,将船系在青枫浦(今南湖港一带)。“辍棹青枫浦,双枫旧已摧……江边地有主,暂借上天回。”其时的长沙,河西乃是荒郊村野,繁华地带主要集中在城南,州府、驿站、商埠、酒肆沿湘江东岸排成一溜。

  杜甫系船的这个地方有条水系,可通长沙城东浏阳门外护城河,古时为长沙“船官”。《水经注》载,船官“北对长沙郡……湘州商舟之所以次也。”贞元十八年(802年),原京兆伊杨凭出任潭州(长沙)刺史兼湖南观察使,《新唐书·杨凭传》说,杨凭本性疏荡,为政凌厉,“尤事奢侈”。

  当时,长沙城还基本上保持了秦汉时期的规制和风貌,杨凭一到长沙,就拿出了执掌京城的“大手笔”,大肆扩城建园。今天,从长沙城各时期城址范围的示意图可以看出,杨凭扩建的长沙城与之前相比,分别向东、南、北三个方向皆有明显扩张,延至河西,面积是秦汉时期的四倍有余。尤为值得称道的是,杨凭将北方城市及园林建设理念导入长沙,讲究契合地理环境,凸显山水风光之特色。

  因处于龙伏山西北脚下,而今天心阁下都正街、古稻田、马王街、小瀛洲等城东地域(即青枫浦)地势低洼,唐朝诗人戴叔伦游历至此,有诗云:“湘流分曲浦,缭绕古城东。”杨凭开凿疏浚自然水系,将之与护城河合为一体,如此,原来的一片水洼之地变成了一处溪水澹澹,山岛竦峙,波光潋滟、水亭烟榭的大型园林“东池”。

  东池为半环形,“环周九里”,是长沙有史可查的第一个大型市政工程,亦是长沙第一个人工湖。唐朝符载《长沙东池记》云:“池中百鸟飞鸣,每当晨曦初露,金波浮荡,气象万千。”

  东池美不胜收,心高气傲、“尤事奢侈”的杨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享乐之处,竣工之日,东池就被列为潭州官府宴客观游之所。杨凭时常在此宴请宾客,每每出场,必是彩旗猎猎,桂楫兰桡。间或,“凌波仙子”出没池上,歌声清婉,悠扬缠绵,直把杨凭乐得心醉魂迷,诗兴勃发:“共惜鸣珂去,金波送酒卮。”

  因东池地处长沙城东南,宋时,东池改叫南湖,且逐渐淤塞。虽然明清时期有过疏浚,一度湖水可抵至白沙井,但终没能挡住城市建设的急剧扩张,现在,只能在长沙老城区都正街上见到仿制的“东池”门楼。门外,麻石街上人来人往,橐橐之声不绝;门内,无池无水,杂草荆棘横生。

  与杨凭喜欢在东池请客嗜酒、制造快活热闹不同,大中初年(847年),因直言被贬为荆南节度使和湖南观察使的裴休却笃信佛教,“不食荤血,常斋戒,屏嗜欲”。这一年,裴休在长沙北城外浏阳河滩涂上修建了一座私家园林,曰:西园。公干之余,裴休在西园醉心读书、参禅,兼而收徒授业。

  长沙人刘蜕勤奋好学,却因家贫而求学无门。大中三年(849年),裴休将之纳于门下为徒,悉心指导。《荀子·劝学》曰:“学莫便乎近其人。”果然,潜心苦读的刘蜕心智洞开,运气如春,一年后即登进士第。刘蜕之前五十年来,荆南无人进士及第,被考生(解元)们戏称为“天荒解”。刘蜕打破了“天荒解”,这就是成语“破天荒”的来历。后来,镇守荆南的魏国公崔铉欲捐赠刘蜕“破天荒”钱七十万,刘蜕不但拒而不受,且还说出了一句豪迈之语:“五十年来,自是人废;一千里外,岂曰天荒?”

  无疑,刘蜕的逆袭故事是一道光,从西园破园而出,照亮了无数寒门学子的前程。一时间,长沙乃至荆南,寒窗烛明,学风蔚然。在长沙人的心中,西园俨然成了读书的最佳之所。千年以后,浙江巡抚胡兴仁引疾回长沙颐养天年,在颓壁残垣、蒿草丛生的西园故址筑园,植树栽花,浚池筑亭,建起了一座江南水乡园林。常常,胡兴仁在绿荫鲜草之中漫步书海,并对其后人谆谆善诱,践行诗礼之训。

  明朝《一统志》云:“刘蜕故居在县城西北湘江边。”胡兴仁将西园易名蜕园,至此,长沙园林之名沾染了文雅之气,不再单纯地用植物和方位命名。

  只可惜,胡氏后人无心苦读,家道衰落。蜕园几经转手,被清朝诗人、永州知府杨翰购置,杨翰赋有诗曰:“蜕叟闲园在,唐贤旧迹存。”不多久,杨翰将蜕园转卖给了湘军将领、甘肃提督周达武,周氏花重金将之重新打造了一番。曲槛回廊,飞檐流阁的蜕园,池塘整日波光粼粼,奇花异木争相斗艳,曲径通幽,步步皆景。周达武是宁乡人,每逢回到长沙,必召集一批文人雅士在蜕园饮酒吟诗,踏青衅浴。诗人姚肇椿应邀在蜕园品茗、勾连,作有《蝶恋花·和易五蜕园池上看雨》曰:“密密疏疏难尽数,池上轻烟,遮断池边路……”

  周达武驾鹤仙去后,其子周家纯(又名朱剑凡)在蜕园开办了长沙城内第一所女子学堂,这就是周南中学的前身。从西园到蜕园,再到周南中学,文气、学风绵延至今。

  

  至唐代,长沙园林建设依旧小打小闹,寥若晨星,纵有东池,终不成气候。

  真正改变这一状况的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南楚之王马殷、马希范父子。

  开平元年(907年),梁太祖朱温封马殷为楚王,定都潭州。这是唯一以湖南为中心建立的政权,史称马楚或南楚。翻开史书,似乎每个帝王都爱建造宫苑,班固《西都赋》里说,汉武帝时期建成的上林苑,“缭以周墙,四百余里”。虽然马氏父子在长沙所建宫苑远不及上林苑宏拓,但依循庞大,围绕长沙城,东西南北四面均在开“挖”。

  城北,是马王避暑胜地会春园,以今开福寺为中心,占地数千亩。《五代史》载:“天福四年(939年),(马)希范作会春园、嘉宴堂,其费钜万。”会春园内,建有金华殿、流杯亭、碧浪湖、紫薇山、祓禊亭等景观,其时,到长沙的文人墨客多有吟咏,如徐兰皋《流杯亭》曰:“楚王宫阙马王宫,惟有江山带旧风。”

  碧浪湖本为湘江和浏阳河冲击而形成的小水池,马希范用人力将之扩至千亩,并取其土傍湖堆积造成紫薇山,山上广种紫薇、修篁。会春园内九曲水觞,假山嶙峋,园中亭榭佐以流杯亭、祓禊亭,蔚为壮观。据考证,金华殿(行宫)在今开福寺前,紫薇山在今开福寺后,嘉宴堂则为园中风景最胜之处。

  未几,爱才好文的马希范仿唐时秦王李世民又建天策府、文昭园、九龙殿于今德润门外,聘请徐仲雅、廖匡图等18人为学士,号称“天策府十八学士”,形成了长沙乃至湖南历史上并不多见的一个文人群体。每当紫薇花开,马希范就会携子弟幕僚到会春园游宴觞咏,《十国春秋》说:“学士徐仲雅等赋诗上觞,昼夜无度。”

  觞酌流行,丝竹并奏,徐仲雅一干人便躬身献诗酒意醺醺的马王:“珠玑冷影偏粘草,兰麝香浓却损花”“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夏麝香风”“哀兰寂寞含愁绿,小杏妖娆弄色红”……不能说这些诗句写得不好,可一细品,莫不是脂粉纤艳,刻翠裁红,“皆铅华歌舞,媚一时尊俎尔”。

  城东,马氏在原东池小岛上建有小瀛洲,在今都正街建有詹王宫;城西,马氏在今明月池街建有明月圃;城南,马氏在今碧湘街建有碧湘宫。宋朝诗人陶弼《咏碧湘宫》云:“城中烟树绿波漫,几方楼台树影间。”碧湘宫园林风景之美,堪称一绝。当年,黄庭坚流寓长沙,就住在碧湘宫附近,多次到其废墟处流连探寻,感怀赋诗。

  南宋时,岳麓书院山长张栻《题长沙开福寺》载:“长沙开福兰若,故为马氏避暑之地,所谓会春园者。今荒郊中,时得砖甓,皆为鸾凤之形。”呜呼!昔日金碧辉煌,轩昂栋宇的会春园徒见荒草萧疏,浊水萦纡,“燕子尚来栖,蝶化饥魂去”。

  这以后,像马王铺张营造园林的,要属明朝吉王朱见浚了。

  成化十三年(1477年),英姿焕发的朱见浚长沙就藩,甫一到,就仿照顺天府(北京)紫禁城之宫制扩建藩王府,“工役浩繁,财费巨万”。新建藩王府“广袤若干里”,《湘城访古录》云:“考明藩邸制,五殿三宫,设山川社稷庙于城内,城垣周以四门,堂库等室在焉。总宫殿室屋八百间有奇,故省会几为藩府占其十之七八。”

  吉王和马王一个德性,钟情宫苑园林。其在正殿承运殿后面,建有紫金园,购置昂贵太湖石堆砌成高耸的假山群,“嵌空磊砢,石径逶迤”。假山群西面开凿有万春池,水面雄阔,碧波荡漾。时常,风流倜傥的吉王会领着一群宫娥妃嫔泛舟万春池,然后沿着盘旋的石径攀援至假山群之巅,怡然自得地俯瞰长沙城内众生。同时,吉王还在藩王府东南面建有东圃花园,因园中长廊宽到可以“走马”,故此地后来就叫走马楼。

  孔尚任《桃花扇》曰:“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浩大的吉王府类似马王宫苑,王朝更迭,繁华散尽,要么芜荒,要么成为“阛阓”。清朝顺治年间(1643年—1661年),洪承畴驻军长沙,将吉王府遗筑的砖头撤去加固长沙城墙,而今,欲找到一块吉王府的砖头或者瓦片都难了。

  不过,马王之后,北宋时长沙有一座特色鲜明的私家园林该当一书。

  这座园林就是徐氏建造的春晖亭,《一统志》说“在长沙县北”,即今湘春路一带。春晖亭虽不见得有多宏绰,但其幽静、雅憺,以致苏轼专门写了一首《题潭州徐氏春晖亭》曰:“曈曈晓日上三竿,客向东风竞倚栏。穿竹鸟声惊步武,入檐花影落杯盘。勿嫌步月临玄圃,冷笑乘槎向海滩。胜概直应吟不尽,凭君寄与画图看。”

  这是苏轼一生中与长沙罕有的交集,哪怕仅为心灵契合,也弥足珍贵。从《题潭州徐氏春晖亭》最末一句来看,这首诗应是一则“看图说话”,像是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后,给好友范仲淹寄了一幅画,请求“作文以记之”,于是,才有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徐姓朋友给苏轼寄去自家园林春晖亭的一幅图画,不想,苏轼一看,触“画”生情,似若“老夫聊发少年狂”,诗兴直飞潭州。曈曈晓日、倚栏听风、回廊穿竹、花影婆娑,步月临圃,乘槎向“海”……春晖亭之“胜概”,直叫人“吟不尽”。是的,单凭苏轼之吟,就能觕窥春晖亭之胜韵,置身园中,是何等驯雅、悠然啊!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每个人都渴望融入大自然的怀抱,“潭州徐氏”竟然如此热爱自然,善于打理园林,到底是何方神圣?惜哉无考。清朝道光年间(1831年—1861年),彭开勋《春晖亭》诗云:“小憩留遗筑,亭前碧四围。”足见,春晖亭其时沿袭尚存,只是后来便没有后来了。流年似水,物是人非,幸亏苏轼留下《题潭州徐氏春晖亭》一咏,否则,怎能满足如今长沙人对春晖亭的忖度、追怀?

  

  秦观《行香子》云:“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可以说,每座园林都承载了文化、情感,筑虚室数楹,引清流入池,垒土石成山,结秋茅为亭,植木槿作篱……情深意真,梦绕魂牵,奢侈宛若情诗,繁盛譬如万花筒。

  除了作为日常起居的生活空间,园林成了城市人们休养生息的精神家园。不得不承认,园林的兴盛与经济状况密切相关。

  进入清朝,无论人才还是经济,长沙都获得了快速发展,像是相互在比着,各类大型园林、住宅,以及宅园、别墅、专祠等起筑犹如雨后春笋,盛极一时。其中,较为著名的有官署花园又一村、陶澍的印心石屋、罗汝怀的荷池精舍、何绍基的磻石山房、汤鹏的柚村、李星沅的芋园和李家花园、郭松林的郭家花园、胡兴仁的旷寄园、黄冕的宛园、熊少牧的洞泉草堂、王先谦的葵园、周寿昌的听橘园、彭于蕃的怡园、黄月厍的晚香山馆、张自牧的絜园、陈湜的舫泊、龙湛霖的西园、周达武的蜕园、朱昌琳的馀园(朱家花园),以及曾文正祠(浩园)、左文襄祠、席少保祠等,这些园林无不规模阔大,构筑精致。

  今又一村原为清代湖南官署花园之名,康熙三年(1664年),偏沅巡抚移驻长沙,遂改为抚署衙门。经历届巡抚持续打造,园林渐渐扩大。乾隆八年(1743年),巡抚蒋溥再次扩建,取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名曰“又一村”。乾隆皇帝欣然“赐蒋溥巡抚湖南”御笔:“简畀罗英俊,咨时切治安。江湖襟带地,风俗易移难。谷贱筹农苦,棉轻虑岁寒。承流敷渥泽,应共洞庭宽。”皇帝给长沙园林赐御笔,这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清朝进士、岳麓书院讲席旷敏本《东圃记》曰:“圃有亭、有阜、有台、有竹树……隐隐远碧中,春秋佳日,微雨新晴,花香鸟语,乃应不逊桃源。”

  道光二十九年(1848年),两江总督李星沅因病去职,回到故乡长沙居住。少时,李星沅因在今长沙解放中路立交桥一带的寺庙攻读,故买下此地建造了一座占地达2万多平方米的显赫园林,取名芋园。该园分为水月林、芋园、柑子园三个部分,又称李家花园,民谣曰:“头顶凤仪园,脚踏柑子园,中间就是李星沅。”

  芋园门楼处,李星沅书有一副楹联:“阅世倏中年,辛苦功名都历尽。娱亲偕小隐,读书耕种总陶然。”园内挖有荷花池,池旁建有镜澜小榭、知水月亭、梧笙联吟馆、怀庐等馆舍百余间,同时,植有乌桕、梧桐、黑松等名贵树木,种有紫薇、绣球、腊梅等特色花草,四季常青,花香满园。李星沅好热闹,几乎天天都要在芋园举办雅聚、餐叙,迎来送往,络绎不绝。不管大隐、小隐,何处又能“陶然”?实际上,向往“读书耕种”的李星沅活得并不轻松。

  “新水浮春流远浦,野禽随客入闲庭。”见解卓异的学者罗汝怀建有荷池精舍,位于今荷花池巷靠近蔡锷北路一侧,《宋史·五行志》载:“绍兴元年(1131年),荆湖南路总管孔彦舟,于州城莲花池得玉一片……”民国李抱一《湖南省城古迹今释》追记,清朝前期,荷花池尚有荷花数亩,松竹交阴,周围亭榭,挹爽迎风,清幽绝尘。罗汝怀晚年闭门荷池精舍,专门辑录《湖南文征》,同时以荷池精舍为题赋诗多首,皆是不落言筌,文笔清新如若晨露。

  同时,史学方家王先谦晚年亦在荷花池建造别墅,名葵园。王先谦《题葵园》曰:“小筑园林已忝叨,余生未肯外甄陶……天涯望阙无穷感,梦逐湘江北去舠。”葵园本为马希范所筑,《长沙府志》云:“在府治北,马氏立,有石刻葵花二字。”王先谦意欲借助马氏葵园之名以求显扬,民国学者李肖聃在《湘学略·葵园学略》里就赞其曰:“长沙阁学,季清巨儒,著书满门,门庭广大。”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辞世,次年,清廷上谕在长沙建曾国藩专祠。三年后,曾国藩专祠落成,建筑布局采用以中轴线为主、东西有序的对称手法,湖南巡抚王文韶《敕建曾文正公祠碑》云:“曾祠度地小吴门内(今中山路湖南少儿图书馆一带),纵七十八丈,横四十八丈。”祠后建有晚清长沙最大的园林即浩园,“有池,广袤十数亩。为桥一、楼一、亭五、台二。池畔垒石为山,杂莳花木,翼以回廊,缭以崇垣,垣周二百六十丈”。那时,郭嵩焘、彭玉麟等一介名流常常汇聚于此,“凭栏展坐,纵论天下得失”。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日本汉学家宇野哲人游历浩园,拍摄了不少照片,现在,还能从这些照片上窥见浩园“亭榭回廊,柳树青青”之壮景。

  时光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万物。长沙古代的那些园林,恢宏也罢,精巧也罢,而今大多难觅踪影。好在,记忆不曾抹去,长沙的许多街巷和地标沿用了往昔园林的名字,无疑,这给今天的长沙人提供了不尽的谈资和念想。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长沙开埠,各类新式思想涌入长沙,也给长沙园林的建设、管理注入了全新的理念。实业家朱昌琳对其馀园(德雅路丝茅冲一带)进行了大张旗鼓的西式改造,率先免费向公众开放。1924年,省府决定修复天心阁和阁下的一段古城墙,将其辟为城市园林。翌年,天心阁园林建成对外开放,这是长沙乃至湖南第一座公共园林,即公园。

【作者:范亚湘】 【编辑:刘天乐】
关键词:文脉长沙
>>我要举报
晚报网友
登录后发表评论

长沙晚报数字报

热点新闻

回顶部 到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