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丨神州从此靖烟尘 毁而复建的芷江受降纪念坊
(本文作者十年砍柴,写于2015年8月24日)

2015年8月7日下午4点,阳光洒在沅江的支流舞水上,波光粼粼。我和几位朋友终于翻越雪峰山,来到芷江。这一刻,距离日本宣布投降七十年纪念日还有八天,离日本派员前来芷江请降纪念日则是两周。
说“终于翻越雪峰山”,对我这位生长在雪峰山东麓的宝古佬来说,非言此行的艰难,而是意味着完成人生一种极具象征意味的旅程。
随着娄底至怀化的高速公路修通,雪峰山已从天险变坦途。中午我们一行尚在娄底吃完饭,喝了两碗新化三合汤,接着驱车西行,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和一座又一座高架桥,三个多小时就到了芷江。

雪峰山隧道
雪峰山横亘在湖南中部,从南向北绵延数百公里,将湖湘大地分为东西两半。她的东边,是资江;西边,则是沅江。少年时我在家乡的山丘上放牛、砍柴,遥想外面的世界。
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西边层岭叠嶂的雪峰山,老家的父老名之为“大山”。我熟悉晴日高照时雪峰诸峰的清秀高耸,宛若眼前;我也熟悉雨雾弥漫时雪峰山若隐若现,又像在天边。
对我的祖辈来说,翻雪峰山是去另一方世界谋生的意思。本地人多田少,宝庆石匠和小生意人又闻名于三湘四水乃至黔、川,因此宝庆的生意人、石匠、地仙甚至不得志的读书人,成群结队地翻越雪峰山去湘西或贵州谋生,帮人修路架桥建房子,开小店铺,或者帮人家看风水选阴阳宅地,写家书。我的太高祖因家贫,三十多岁未能娶亲。后来随人翻过雪峰山,去贵州做手艺,挣了些银子,娶了一位丧偶的寡妇回家,从此家族发达,子孙繁衍。我的曾祖、祖父也曾是手艺出众的石匠,多次翻越雪峰山去那一边神秘的土地上讨生活。而我,望着雪峰山长大。十八岁负笈北上,二十多年来四海奔波,走遍全国二十多个省区,可就是没能翻过雪峰山。
这次,总算一偿少年的梦想,延续了祖先翻越雪峰的旅行。
芷江,曾是沅州府的府城(即附廓县),应取自屈原“沅有芷兮澧有兰”之意,芷是楚辞中经常出现的一种香草。沅州是清代湘西沅水上游的一个府,管辖芷江、麻阳、黔阳三县。芷江自古为“滇黔门户、西楚咽喉”,因其重要的战略位置而在抗战期间成为日本军队企图争夺而中国军队誓死保卫的地方。1945年4月,中国军队和已成强弩之末的日本军队展开了湘西会战,这场战争又叫雪峰山战役或芷江保卫战。早在1937年12月,国民政府审时度势,征调湘西十余县的民工,修建了芷江机场。这个机场在抗战中成为盟军在远东的第二大机场,也是抗战指挥中心重庆东面最重要的机场,这里的飞机担负起保护陪都、阻止日军进攻大西南、切断日军在华中华东交通线的重要任务。日军当然对其欲除之而后快。
这场战争起于1945年4月9日,止于6月7日。在双方参战总兵力28万余人,战线长达200余公里。中国军队在湘西会战取得了雪峰山大捷,歼敌3万余人,中国军人终于用血肉之躯抵挡住日军翻越雪峰山。这是在中国大陆战场中国军队和日本侵略军最后一次大规模战役,此役的胜利标志着中国军队从防御转向反攻。国民政府于1944年东成立了中国陆军总司令部,便设在芷江。可见这个偏处湘西一隅的小城,在抗战时期的重要地位。

设在芷江的中国陆军总司令部
我们来到芷江“受降纪念坊”时,已近黄昏,游客不多。灰白色的纪念坊耸立着,在夕阳下留下厚实的背影。这个牌坊由三个拱门组成,远远看像一个汉字“血”,这正是设计者的匠心所在。全国军民八年抗战,再加上东北地区的同胞十四年的抗争,中国人以3500万死难者的巨大代价赢得了这场战争,可以说,抗战胜利血凝成。
但纪念坊旁边的介绍碑文告诉我们,这个“受降纪念坊”已不是原物。原纪念坊于1946年2月建成,后在1966年被人为毁掉,1983年再依照原样重建。连自己民族的胜利都不珍惜、甚至看作耻辱而毁掉的年代,那该是多么疯狂呀?
牌坊正面上方书“受降纪念坊”五个大字,这行字上方有“震古烁今”四个略小的字。中间拱门两旁的楹联是:“克敌受降威加万里;名城揽胜地重千秋”,为蒋中正所题写。侧柱的楹联为:“得道胜强权 百万敌军齐解甲;受降行大典 千秋战史记名城”,为孙中山的公子、当时国民政府副主席兼行政院长孙科题写。纪念坊背面的上方匾额为“蔚为国光”四个大字,中间拱门两旁的楹联是:“舞水明山祥启中兴 永志受降三楚地;国家民族奋平外患 还期耀德五州畔。”题写者为时任湖南省主席的王东原将军。从词义来分析,“五州”应该通“五洲”,指整个世界。中国是战胜国,也是联合国五大创始国之一。但胜利后的中国,主张的是万世和平,是“耀德五洲”,而非耀武扬威。纪念坊背面侧柱的另一副楹联为当时的一级上将、代理陆军总司令白崇禧所书:“我武自维扬 沧海依然归禹弓;受降昭盛典 神州从此靖烟尘。”但从对联平仄和词义来分析,“禹弓”似乎应为“禹贡”,“禹弓”是古代测量工具,《禹贡》是《尚书》中的一篇,《禹贡》将全国分为“九州”,九州代指中国,顾颉刚早年创办的地理学杂志就叫《禹贡》。且“弓”是平声,“贡”是仄声,上联最末一字应为仄声。这到底是当年小诸葛拟对联时的疏忽还是后人修建或复建时犯下的错误?不得而知。不过可以料定,这些题词和楹联是1966年被毁掉的原因。

受降纪念坊背面
看完纪念坊,我走进空空荡荡的纪念馆,里面有抗战八年特别是芷江受降的文字、图片和影像资料。
日本天皇8月15日宣布向盟军无条件投降,只是表明日本政府的正式态度,分布在亚洲和太平洋地区众多日本军队如何投降需要商定出一系列可行方案。作为抵抗时间最长、拖住大部分日本陆军兵力的中国战区的日军投降尤其重要。8月21日,日本政府派出侵华日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作为特使,来到中国陆军总司令部所在的芷江与中国陆军高层将领商定日军向中国投降的所有事宜。这可看作是日军向中国军队正式请降,芷江作为受降第一城当之无愧。
在纪念馆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的照片——他是抗日名将、我家乡先贤廖耀湘将军,我所就读的高中离他生长的村庄三公里左右。8月18日,民国政府在芷江成立“日本投降签字典礼筹备处”,新6军军长廖耀湘为筹备处主任。
廖耀湘怎么会出现在芷江?还是得从远征缅甸说起。1942年3月,廖耀湘率22师入缅甸作战。从此,他在异国缅甸、印度转战三年,直至升任国军中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新六军军长。1944年底至1945年3月,廖耀湘率领新六军和孙立人的新一军并肩作战,攻克八莫、南坎、芒市,打通了滇缅公路,兵临缅甸旧王都曼德勒城下。此时,“雪峰山战役”即将打响,为确保这场战役的胜利,国民政府将战衣上硝烟未散的新六军全体官兵空运到芷江,作为“雪峰山战役”的总预备队,也就是最后一张制胜的王牌。但王牌未动敌人已败,这是廖耀湘的荣耀,也是他的遗憾。次年廖耀湘四十岁生日时,他的岳父、黄兴的堂弟黄寿仁写组诗为乘龙快婿祝寿,其中一首云:“劲旅如霆压芷江,淮阴威望更无双。先声远播能摧敌,未及交绥寇即降。”说的就是芷江受降这件事。后来国民政府确定9月9日在南京举行正式受降仪式,于是廖耀湘率新六军又被空运到南京,成为拱卫首都、弹压降寇的虎贲之师。

日本“中国派遣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前来芷江请降
白崇禧在受降纪念坊上楹联中所言“神州从此靖烟尘”,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日寇投降后不久,中国大地上烽烟再起,此番是兄弟阋于墙。战争的结果是当年一大批在抗日战争声名显赫的军人或被俘,或投降,或远遁。指挥“雪峰山战役”的四方面军司令王耀武将军,于1948年9月在莱芜战役中被俘。廖耀湘将军则于同年10月在辽沈战役中被俘。题写纪念坊楹联的白崇禧将军死在台湾,死因至今仍有争议。王东原于1995年客死在美国洛杉矶,享年97岁,算是那批抗战将军中得享高寿者。
瞻仰受降纪念坊结束后,我们已是饥肠辘辘,于是开车进了芷江县城老街,找了一家以做“芷江鸭”闻名的小店,坐下点了一只芷江鸭和几份小菜。地道的芷江鸭要用刚宰杀的当地麻鸭和五花肉加辣椒、生姜片爆炒后再慢炖一个小时。在等着鸭肉出锅的空隙,我看出了这是一家夫妻店,两层楼,楼上包厢,楼下前厅后厨。男主人掌勺,老板娘切菜,儿子是一位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大约正放暑假,在店里帮忙,一脸的冷峻,楼上楼下、厨房厅堂忙碌着端菜或上酒。

夫妻小店做出的美味芷江鸭
喝着当地的杨梅酒,吃着芷江鸭,看着这一幕凡俗的太平景象,我感叹庶民的幸福看起来寻常,但只有消失后才知道多么的可贵。先祖父和先父生前常常给我们兄弟说起日本人的残暴,“雪峰山战役”时,日军经过我家门前,将我的祖父抓为挑夫,当时父亲才八岁。幸亏龙潭一战日军战败,祖父才捡了一条命,趁乱逃了回家。
“神州从此靖烟尘”,但愿不再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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