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北方人或许对“家山”一词有些陌生。南方人对这词则没有丝毫违和感,南方很多村民自家都有山林,向外来客介绍时,他们常这样说:“后面那片林子,是我屋里的家山”。
在古诗词中,“家山”出现的频率不太多,可也不少。最有名的属赵佶那句“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此处的“家山”指家国。杜牧的“孤梦家山远”,则是指家园。
王跃文先生将《家谱》改名《家山》,一字千钧。书名一改,全书气象便开阔雄浑起来。“家谱”一词有些写实,给人的印象是血脉的绵延、家风的赓续和习俗的传承。然而此书表现的不仅仅是这些。跃文先生还要表现乡土中国的精气神,还要表现以家族为单元的家国气慨与情怀,还要表现独立于各种风潮和运动之外的人类美好属性。
给人的印象是,不管社会如何变幻,民俗如何变革,制度如何革新,能让乡村永远保持“岁月静好、风物流芳”的蓬勃之态,却是那乡村民众心中永恒不变的道德律令和向善向美的人性之根。它既可以潜移时潮,也可以默化运动,还可以影响战争。这种属性,已超越了写实的范畴。在此书里,“家山”更多的是指一种精神特质,是乡土的灵魂与核心。反映在外部,则是一种乌托邦式的人情风物理想国。它具有某种神性,是作者内心渴求而虚构出来的精神乐园。
所以,如何将这种人际关系的理想国,根植到历史和民族的血脉深处,让它自然而然,看起来像土生土长的一样,像本来就存在一样。这就需要作者的卓越才华和写作功力了。
语言的文采风流,一直是跃文先生作品最大的特色之一。从他出道以来,他的语言就如山花烂漫,如山泉奔涌,不管写什么,都自然生动,沁人心脾,毫无做作之态和斧斤之痕。
在这部书里,作者仅靠方言俚语就复苏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唤醒了很多读者对家乡、往事与童年的回忆,以及对逐渐消失的乡风民俗的归恋。甚至,还复活了乡村已逝人物的音容笑貌。
方言俚语的大量运用,在这里不仅是一种叙事态度和叙述方式,也不仅是为保存一种快速流失的地方特色语言,更主要的是,方言俚语成了进入一段历史的钥匙,复活一众人物的媒介,还原一截生活的索引。有它的汩汩注入,就像电影《木乃伊归来》,历史的僵尸枯骨全部满血复活,甚至连历史的灵魂、气息、格调、氛围也一一苏醒过来。跃文先生写的是历史,但那股新鲜劲,仿佛比读者们所处的现实生活还要色香味俱全。
在《漫水》中,跃文先生还只是在对话中零星运用方言俚语。其叙事描景,虽然“乡村气质”浓郁,但人文书卷气息自始至终都贯穿其中。说白了,就是文人视角审美下的乡土叙事。在《家山》里,作者则完全融入乡土之中。不但人物对白乡土化,叙事描景也完全乡土化了,作者不再受有别于“沙湾”的外来文化审美的干扰,全是乡民视角,一派天真质朴。
而剔除了现代流行性的方言俚语和叙事审美,其实又与古人古言及东方传统审美非常接近,这使得整部书充满了“大道至简、返朴归真”的气息。加上书中人物所处的时代正是古文与现代文交替之时,这让作者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又有了更广阔的发挥舞台。整部书在叙述风格上,留给读者的是一种俚雅互通、涉笔成趣、浑然天成、灵魂抒写的感觉。
这时,以假乱真、以虚充实的目的便达到了。沉浸其中的读者会不由自主地以为,大风巨浪时代下田园牧歌式的人情人性美与乡土精神的坚守,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历史的本来面貌。其功效就好比电影《欢迎来到东莫村》与《美丽人生》,用艺术和人文的伟力,将战场和集中营变成心灵的世外桃源,可以超越灾难与死亡。
从某种意义上讲,跃文先生的《漫水》是对同乡沈从文叙事审美的继承,而《家山》则超越了沈从文的叙事审美。沈从文的叙事语言是要将湘西的野山野水纳入到大众审美之中。而《家山》的叙事语言,则是要将大众纳入到“沙湾人”独特的审美规范之下。换句话说,《家山》是要为大众提供一种似乎已有、却从未出现的新的审美规范,也就是以伦理道德为叙事核心和线索的崭新乡土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