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
父亲去世后,母亲在老屋独自生活了20年,一日三餐之外嬉牌种菜,吃药打针,兼顾人情南北,面面俱到。老屋后面有一小片菜园,是父亲生前开辟出来的。母亲接手打理,园子从未荒过,时令小菜,四季瓜果,有序轮作,依时出品。每到逢年过节要外出,到儿子家里住几天,她总惦记那一园子菜:萝卜要拔了,再不拔会空心,萝卜空了心就跟嚼棉花一样难吃。土豆要种了,再不种没产量,种了也白种,那东西又不作兴吃苗……她这么神念默念,急着要回家种菜,而且句句在理,谁也拦不住。每逢月底,我会回去看她,临行前先拨电话报告一声,要她不要出门。母亲那头放下电话,就往菜园里去择菜。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是母亲购物后收藏的,现在装着母亲择的鲜菜:刀豆辣椒,萝卜白菜。有一次,我捎上母亲给的一袋子菜返回,路上碰到一青年美术老师,他笑着要看我妈妈种的菜,我张开塑料袋,他赞道:“红辣椒,绿刀豆,圆茄子,条白菜……一袋子形形色色,放在桌上是菜,置在案上就是静物,可以入画哩!”嗯,一个人如果活得足够长寿了,她的生活该是简约、斑斓的吧,否则如何打发这悠长的时光呢。
除了种菜,母亲另一大爱好是玩点小麻将。有人想拉她下水,先直夸她:“你几个崽,还玩不起五块的麻将么?”母亲直摇头,立场很坚定,脸色却羞涩起来。老太太牌风好,不赖账,不抱怨,很多比她年轻的牌友做不到这一点。打法上不卷,不扣闲张,一手牌有将有门子,可吃可碰,允文允武,便觉安然。输赢且不算计,收场时再盘点。然而,从来酒是越喝越多,钱是越玩越少,哪一次玩牌输赢对得上数呢。那不管它了,收工,明天再见。每次回去我会向她打听最近手气如何,作为一个话题,母亲从不回避输赢实况,多数时候有输有赢吧。偶尔听到最近有半个月没出门了,那是真“受伤”了,要么牌不称手,要么人不合适,只好待在家里歇憩。这时她会主动提出:“看看我的菜园不?”那是当然。我去开后门,呈现眼前的勃勃生机是近半个月来浇水、松土、施肥,精心料理的成绩。似乎只有种菜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种菜——用在母亲身上是切实的。
为了健康生活,母亲订阅了一份科学生活类杂志。活学活用,边学边用,也传教给儿子们。比方,早上起床后房间要开窗通风;吃饭要细嚼慢咽,可以生成葡萄糖;保持午睡的好习惯等等。不过,到了老年,母亲身患高血压、糖尿病,一些坚持数十年的习惯又悄悄作了调整。吃饭由细嚼慢咽改为囫囵吞枣,不能让粮食在口腔内就转换为葡萄糖。午睡改成了睡“回笼觉”,因为中午有牌友邀集活动。只有因时制宜,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真理呢。糖尿病,要注射胰岛素来控制血糖,这全凭母亲自己操作。我女儿六七岁时看到奶奶给自己打针,觉得不可思议。糖尿病要忌口,含糖量高的食品不能吃,母亲也颇注意,但并不严格遵办。酒席上有红烧肉,加了白糖,甜的。我尝过后,告诉她不能吃。她说,你夹一块给我啰。上来一盘西瓜,甜的。她说,你拿两片给我啰。我说你不能吃。她侧过身,很有把握地说:“这些东西不是天天吃,不是天天有吃!吃一点没事。脾胃功能要激活,需要接受刺激,要不会产生药物依赖。”说得多有理!不得不让她吃。
母亲走了,我是十分伤感的。母亲在世时,我们偶有激烈的争吵,我竟不能说服她。她的离世让我蓦然觉得自己的思想沦为一片废墟……我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来纪念母亲,那么,就让我从母亲那里汲取一些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