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辉
老李一早爬起来,扛起锄头,顶个破草帽,趿拉着一双黄跑鞋,一声不响就去了地里头,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到了绿油油的菜地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急着要干的活儿。菜地早被他拾掇得齐齐整整,沟是沟,垄是垄,连杂草都找不出几根。菜的长势旺盛,棚架上爬满了青幽幽的瓜豆藤蔓,像一面绿意盎然的墙。
他蹲在田埂上,看着那些菜。各种青菜成行成排,好像操场上列队的学生,一个个天天向上的模样;鸟儿三三两两,贼头贼脑,不时飞到菜地来偷食鲜嫩的菜叶。“种这么多干吗?”这话老伴不知说过多少回。也是,菜自己吃不完,左邻右舍又都不缺,只能搁在地里头老了烂了,看着心疼。
城里的亲朋好友从几十里外开车过来,顺便捎带些菜蔬回去,南瓜、豆荚,叶子菜,蕻子菜……大把大把用蛇皮袋装了,塞进后备厢,能吃上放心菜,心里自然高兴。看到有人分享他的劳动成果,老李欢喜得笑成了一尊弥勒佛。地里的菜薹照样滴溜溜的翠,还一个劲噌噌地往上蹿,像在招呼主人赶紧采收。
长虫子了,老李不用农药,用手捉,拿石灰撒,还自个儿发明了用旱烟和辣椒混合熬制的“液体农药”;给菜地施肥,他不用化肥,只用农家土杂肥,他要保证自己种的菜无毒无害,说农药化肥打多了,菜不好吃,人吃了对身体也不好。还说土地最不喜欢沾上太多洋气的东西,沾多了就会板结,地力就变弱了,没了先前的生机与活力。老李读过几年书,在村子里算是个有点文化的人,说起事来慢条斯理,俨然读书人的样子。有次蹲在田埂上他对我说,地靠人操持,人靠地养活,现如今有些搞法真要不得,弄成了地养人,人坑地,这可不是个事,到头来只怕会要吃亏后悔的。听着这话,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孩子们仿佛一夜之间都长大了,不再像先前那样听差遣,好使唤。他们蹚过门前的河流,翻越故乡的山岭,放开手脚去追赶外面的精彩。大儿子去了外地打工,二儿子在小城有了自己的家,女儿嫁到了大老远的地方,都离开了曾经生养自己的胞衣地,一年之中难得回来几次。老李舍不得土地、住惯了的老屋、听惯了的风吹狗叫,还有挂在屋檐下的太阳,说自己老了,哪儿也不去,就挨着老伴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村居散漫,依山就势排布着,屋顶黛色,呈流线型的瓦沟疏朗明晰,像是那垄分好了畦的庄稼地;瓦屋上的炊烟懒洋洋地在瓦缝间游移;山峦起伏,驮着一身苍翠的容颜,好似父辈们背负着晨光与暮色。
一晃,春节又快到了,腊鱼、腊肉、腌干菜早预备好了,做梦都盼着儿孙们能回家吃顿年夜饭,过个团圆年。早些日子,电话那头,在外地工作的大儿子说因事,不便回家;二儿子说今年得去丈母娘家过年,道理上都讲得过去,不便责怪。到了吃团年饭的日子,老伴象征性地多弄了几个菜,四荤两素,看得出比平常要讲究一些,毕竟,过年得有点过年的样子。老李讲规矩,团年还是打挂爆竹吧。出门,站在地坪里,就着烟头点燃引线,一阵“噼里啪啦”,炸得满地通红,火光中,门楣亮堂,照见老人沧桑的额头上波浪起伏。响过爆竹,老两口面对面坐拢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扶起筷子,老伴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水,说孩子们一个都不在身边,这春节……老李接过话头:你都念叨些啥?他们没回来这年还不得照样过?老李边说边拿起酒瓶:来,婆婆子,天冷,咱俩喝点酒,暖暖身子。
村庄炊烟清冷,屋里炭火幽明,屋外风继续吹,时光悄无声息地划过指尖。对门一家有歌声飘过来,五音不全:“山也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