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华
站在田畴阡陌之间,风从四面吹来,扑在脸上,发出金属的脆响。天地间一片寂静,风中却可隐隐听到铜铙奏响的清越之音,古人的嚷叫声,骏马的嘶鸣声……
我站立的地方,曾经是一座王城的主道,两边有屋宇,有作坊。制陶的、冶炼的、铸造的,匠人们光着上身,细密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庞流下,溅起脚底的尘土。这个名叫“炭河里”的地方,来过很多次,每一次站在这里,那些远古的意象,被裹挟着、簇拥着,像这旷野的风,呼啸而来。
“炭河里”这个小地名,稍大一点的地图是绝对找不到它的名字的。它所在的镇——黄材,在地图上也难觅踪迹。即使是它所在的“市”——宁乡,外省人除非特别关注,否则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宁乡在很长时间,都像是班里不但成绩不出色,还衣着简朴的学生,很难引起人的注意。但就是在宁乡,在炭河里那个更小的地方,出土了两件足以撼人心魄的器物。一件是曾经出现在历史课本里的青铜器——四羊方尊;一件名气不大,却是绝无仅有的商代青铜器——人面纹方鼎。这一尊一鼎,见证了宁乡炭河里曾经的辉煌。特别是人面纹方鼎里两个铭文“大禾”,更是证明了这里曾经是一个方国。后来,就是在这个“邮票”大的地方,发现了上千件精美的青铜器……这不禁让宁乡人生出“祖上先前也阔过”的感慨。
我们不知道,“大禾”这两个字是不是这个曾经的方国的名字,抑或只是这个神秘面孔主人的名字,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它应该读作“大禾”还是“禾大”,说不定,它们压根就不是一词组,而是两个并不关联的独立的字。甚至,它们可能只是铸造者祈望五谷丰登的美好愿望,毕竟,对于这个多山少田的地方来说,贫瘠的土地,很难养活太多的人口。鼎上那个高颧骨、大眼睛、凸嘴唇的人脸,没有任何记录,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她)和所在方国一样,隐藏在历史厚重的烟云里,显得宠辱不惊。
就是这些精美青铜器的现世,让宁乡人重新审视了自己。原来,宁乡并不是一直都只会养猪,他们的祖先,还有巧思巧手,能够制作出精美的、复杂的,足以震惊世界的青铜器。作为一个农业大县,为什么就不能转型呢?思路一变,道路可能就宽了。宁乡人开始重新梳理自己潜在的资源。
我的老家,一个叫灰汤的小镇,地下涌出的温泉流淌了几千年,每每经过沟渠,热气蒸腾。外地人常有来此泡澡,治疗皮肤病,但宁乡本地人却并不珍视。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才真正把它作为有价值的资源而利用起来。那个西部的乡镇沩山,有着沩仰宗的祖庭——密印寺,那个叫崔坪的地方,有着万年的天然溶洞——千佛洞,里面的石钟乳,有如仙佛降世。随便一梳理,宁乡人发现,原来那么多年,拥有那么多独特的资源而不自知。
除了这些文化旅游的资源,宁乡已经开始建起工业园区,办得好不好呢?至少他们自己在“宁乡人会读书、宁乡人会喂猪”后面加了一条,“宁乡人会办开发区”,而且,一办就办成了两个国家级的开发区。这么多年临渊羡鱼,结果发现自己凝视的“渊”,映照出来的,其实也是自己的面目。宁乡开始摸着时代的脉搏前行。
站在炭河里这个地方,那个遥远的方国,那个泥土夯筑的城市,依然埋藏在地底。它魅影一闪,却如同亚马逊热带雨林里扇动翅膀的蝴蝶,带给这个地方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站在人面纹方鼎那张脸的主人前,与他(她)对话,我会对他(她)说,你曾经深情注视着的地方,这个被你命名的方国,早已今非昔比,它以前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叫宁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