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平
我还以为季节仍在绚烂生长,冬天就到了。
冬天是一道经年不愈的旅程。若你没有足够的武器,光是寒冷,就会以各种姿态和面目缠绕着你,咬你的手、脖子、脚趾头,身体的每一个地方,让你疼痛,受伤,热量漏尽,生命逃遁。所以,我会在经过树底下正拿着食物与一群野猫对话而忘却寒风的老妇人身边时,默然站住,为她一路行至苍老,却依旧葆有这样的童心,为她心里流淌出来的悲悯,种下我的敬意。
一群岌岌可危的生命,奔向下一秒的每一步,死神都在虎视眈眈。冬天大嘴洞开,风云突变,黑暮沉沉,它们发抖的样子,让我为自己的装裹厚实而愧疚伤心。更寒冷的时光在来路上,它们却只有树隙可躲藏。这是冬天给予我的滋味吗?让我很想问问生命中什么才是值得留恋的?什么才留得住?爱会消亡,敬会磨损,美好会破旧,连破旧都会烟消云散。它们的身躯那么小,本该生长啊,却被寒气拍击,痛得收成一拳。它们还想更小,小到寒风忽略,热气聚集凝结。或许真的只有离开,它们才不会痛。可是因为一丁点譬如老妇人所给予的温暖,它们又生出欲望,看不到紧随其后的严寒。
我并不想负担它们的痛楚,只会给予愿意负担一星半点的人以终究无用的敬意,生命感同身受的本能。它依旧是无用的,对于结局来说。下一秒,我会离开,她也会离开,我们在属于我们的人生轨迹上步入冬天,裹得冷风咬不进,在因为寒冷而变得坚硬、虽生犹死的万物前越来越无动于衷。我们狭小得只有自己,只能暖自己,生命被捏得皱成小小的一团。
我依然难过,为这群被冬天残酷地告知答案的野猫。就在不远的夏天,它们开花的季节,气候热烈,万物敞开,供它们使用的世界无边无际。它们发现了世界辽阔,却不知有没有发现旷野中自我的渺小。
冬天当然不会如我这般狂妄地指点其他生命。它尊重野猫的轨迹。它们在生死间穿行的模样,是给予其他生命观瞻的样板。千万个答案在冬汇集,像万川归海,像冰雪归来。
启示无处不在,在冬天,也只有冬天,才个个真实,赤裸,让因为行迹不同而生长出的千千万万结局揭晓。万千选择在冬天会聚,经受检验,再决定在奔向殊途同归的终点时是否能出发。汲取其间万千警示的人类,总是穿越的胜者,却依旧敌不过一个又一个绵延起伏的冬天,敌不过生命速朽的终极命题。泥土选择了承受,千万力量加诸它,它闷声不响。雨水经过,把它的伤痛洗刷沉淀出来,它豁着狰狞的口子,依旧执着于自己的叙事,任行迹显露,答案层出,组成瘦骨嶙峋、青筋纵横的生命地图。一个个生命在其中起伏,跌宕,坠落。不败的花朵,开在生命离去的地方。
我还是读不懂冬天,因为还有下一秒,还有春暖花开的经验,有对来年温暖必来的执念。对它们的幻想让我把自己弄到足够臃肿,不见缝隙,感官痴愚呆傻,期待下一秒就像饿了大口吸溜着面条,呼哧哧,呼哧哧,欲望热腾着啊,寒冷的提示大部分化作枉然,这抑或就是活着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