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平
像一个逗号坠落于大地,面对满世界各色生命的参差错落,我无知无觉又坦然接受。原以为,世界本来如此。直到自己经历生存的整个过程,才知哪怕是一粒尘埃,都有独属于它的曲折旅程。每一个走到我面前的生命、每一件事物,都是历经漫长的跋涉才来到我的面前。
就从一株草讲起吧。它与我的关联,除了日日伫立在我童年的路边,更因为它可以填充一头猪崽的胃囊,且后者才是主因。数年的时光,我都只取其用,不识其名,从来没想过遇见的这一株野草,对于一颗懵懂的心灵来说,其实是一次不可忽略的转折——目的并不是终点,而是出发与机遇,那是多年后当我与它重逢在一首诗中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夫君远征,一去数年,为悦己者容的时光全部没了依托,这个女诗人不事梳洗,执念于有他的时光才有意义这方窄巷。在这样的描述与她的情绪里,你会发现可以盛载下万物的时间,变得无可替代的单一。你会发现人间有这样一种境界,执念于一点而心甘情愿摈弃其他内容,且靶向精确,无可替代。
我因此想起无数个起点或者说入口,它们姿态各异,千变万化。
遇上概念中的舜花是在我离开曾经陪伴我整个少年期的木槿花很多年后。一车少年的脸透过大巴的窗户,与正在路边等人的我擦肩而过,我瞬间就变回那个在“有女同车,颜如舜花”的诗句前怔愣,奔跑在木槿花旁又把它们丢在身后赶往学校的少年。
当我在毕业聚会上谑叫“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时,我绝没想到N年后,我会在曾经同桌的葬仪上因为同样一句诗而泣不成声,在后来无数个足以让我内心波澜壮阔的场景前,不再单薄,而是悲喜兼具,身物同鸣。
我在读书会上听书友分享,恍若置身于两千多年前齐国的诸子讲坛,被翻动的典册惊动的我是一粒陶醉于经义声中的尘埃;我在朋友的古琴声里听他追忆舜帝,没法不想起曾点衬着琴声的“浴乎沂,风乎舞雩”,没法不想起陈子昂摔琴而歌的自由之音,那是这条追忆之路一路灯火不灭的缘由;我行走在春日,遇上散步在浣花溪畔的杜子美,他看上去步态悠闲,却眉头有结,兴君强国梦结成的漩涡在眉间汹涌,另一边,易安残存的少女情随着春暮到来的脚步再也载不动舴艋舟……
每一次经意或不经意的遇见都在串珠成链,它们是无数个与飞蓬草、“颜如舜花”相类的版本,组成整个人生不可或缺的内容。当我步入当下,我遇见的是指向越来越精准的遇见,它们是契合时代,被全然加速甚至快进了的“遇见与知之”的版本。
人事以千姿百态在生命面前呈现着丰富,让我迅速地认知到世界的纷繁与多元。我由此也知道美可以无须那么长时日才来到我的面前,它们有不可测也有越来越多的笃定,它们存在于任何一趟旅程。当迷雾被拂散,当懵懂变得清醒,当一知半解变成纤云尽散、碧空如洗,美以各种面目奔跑到我的面前,在我或无暇梳洗,或心悬于事,或踌躇满志时,与我骤然邂逅,或击掌而鸣。
辗转方寸,须臾闪念间,浩渺宇宙在静候我去聆听,去丈量。
我遇见过的每一个貌不惊人的点,稍有意外就可能错过的入口,它们身上皆有独属于自身的纹理与原野,私语与浩叹。自一个个不拘形态的罅隙或广场步入,我得以了解它们的跌宕与悲喜,壮阔与盘旋,把自身的渺小阔大与它们的进行关联,美,就于联结后的泉眼无声、涓涓细流中,以无声无息又一定会到来的姿态,回馈给参与其间的每一个渺小人事以丰满,以多元。
俯仰之间,但见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回首众生,皆生如介子,心藏须弥。
繁衍的幸福在此。生命的使命在此。宇宙的成因在此。忙碌的无涯在此,快乐在此,意义也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