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琦
妈妈坐在木凳上,瓷盆里的苋菜还沾着新鲜的晨露。她的手指掐住菜根,轻轻一拧,褐色的根须便簌簌落在脚边。她将菜叶上的泥点用指甲刮净,有虫洞的叶子仔细撕下,堆叠在一旁。那些嫩绿的菜叶,被她一片片理顺,像安抚受惊的孩子,码得整整齐齐。阳光掠过她眼角的皱纹,在泛白的发梢上跳跃。
“妈,明天,叫爸过来,一起吃顿饭?”我试探着问。
我也是被自己突发的奇想给镇住了。爸妈分开这么多年,各有各的生活,虽然同在一座城,但能上一张饭桌吃饭的概率,几近于零。这些年来,这个离散的家庭成了我内心里挥之不去的痛。眼见着爸妈的衰老,我动了恻隐之心——何不以我为桥梁,让这个“破镜”,再重圆一次?
“妈,给个主意呗?”我继续试探着问。
妈妈择菜的手悬在半空,阳光斜斜切进客厅,将她的影子拉长在墙角,一半浸在明处,一半陷在暗处。
“可以呀,你来约!”妈妈语气,有些轻松。
我拨通电话。
“爸,明天过来呗,妈在我这儿,我们都想尝尝您的手艺!菜归您买,我付费!”
爸爸是厨艺大师。记忆里,厨房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爸爸系着深蓝色围裙,在灶台前来回穿梭。他双手沾满晶莹的糯米,灵巧地将肉馅搓成圆球,轻轻一滚,丸子便裹上了一层珍珠般的糯米粒,整齐地码在蒸锅里。那边砂锅里的红烧猪脚咕嘟作响,浓稠的酱汁裹着油亮的肉块,在小火慢炖中散发出醇厚的香气。爸爸时不时揭开锅盖,用筷子轻轻戳一戳,观察猪脚的软烂程度。
可是,我有多少年没吃他的手艺了?
“好呀,钱不用你管,买菜的钱,我还是有的!”爸爸语气,有些愉悦。
我促狭地看向妈妈:“明天,您要穿得美美的哟!”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身着一袭明黄色旗袍,领口盘着精致的盘扣,勾勒出她细细的脖颈。旗袍的剪裁恰到好处,贴合着她的身形。我赞道:“真好看!”
我一拍脑门,咕哝着,爸爸要是来了,可没有他的专用碗筷。
妈妈计划去做理疗。
我提议:“要不,今天别去了,说不定,爸爸很快就到了。”
妈妈说,已经请过一次假了,不好再延误,中饭前,肯定能回来。
妈妈前脚刚走,爸爸的电话就来了。
我下楼去接他,见他一瘸一拐极不利索地走来,手里提着一小袋菜。
“知道你喜欢吃鱼,特地买了青鱼。两条丝瓜落出租车上了,下车时我忘了拿。”
“没事,再买些青菜就是了。”我领着他上楼。
爸爸站到门口,我递给他一对鞋套。他摩挲着,半天撕不开鞋套的裂口。我帮他撕开,却见他穿鞋套的过程也十分缓慢。
“其实,我的鞋挺干净。”爸爸说。
我有些作难:“地板是妈妈拖干净的,还是穿鞋套为好。”
爸爸选择在客厅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青山像浸在淡青色墨水里的剪影。风穿梭而来,带着特有的清冽。一山的绿树在摇曳。
“好地方!”爸爸感叹。
我打开电视机,调出邓丽君演唱会的节目。这是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歌。
“可以抽烟吗?”爸爸一边征询我的意见,一边开始掏烟,“抽完这支烟,我就走。”
“不是说好,一起吃中饭的吗?”我有些诧异。既然他来了,为什么不圆我一个痴痴的梦?
“不了,我还是走。”他有些犹豫,很快又坚决起来。
我不好强留,送他至小区门口。他用眼神指点我,一个打着太阳伞、身穿黄旗袍、走过我俩身边的女人,就是妈妈!
妈妈不是做理疗去了吗?我不解。
妈妈朝爸爸点点头。
爸爸朝妈妈点点头。
帮爸爸叫的出租车到了。他上车时,轻笑,叹道:“你妈,还是当年的性格。”
回到家,我见妈妈在厨房忙活。蒸锅里,正煮着两只新买的饭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