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独树

　　树为山之侣、水之伴、道路之朋友、屋宇之衣裳。常常想起红旗路尽头毗邻青龙桥的一棵香樟树，我到这座古城读书、离开、再回来、再离开，一晃就是二十年。它长得更大了、更茂盛了。作为一棵树本身就是幸福的，在久远的岁月里越发葱茏，而人尤为堪怜，譬如当年第一次见到它的我，而今一身风尘，两鬓华发早生。每一次回城，我都会去看看它，就好比探寻一个从不曾忘却的老友。

　　它身处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红旗路之末端，青龙桥之起始，一桥相连，对岸是东风路，也是熙来攘往。青龙桥素来被誉为古城的中心地标，来古城不到青龙桥，算是白费工夫。桥头有侧卧的犀牛，桥下有奔流的邵水，桥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它其实并不高大，可是它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独立在红旗路的三分之一处，站成了这座城市最繁华路段的一道奇异风景。无以数计的人从它身边路过，如过江之鲫的车从它身边分流。它似乎让一条路变得不那么顺畅，可它带来的是让步上快车道的人们稍作停留，以此看到更多的风景，以此拥有更多的从容。

　　这是一棵有神性的树。它定然有一双慧眼，以至于这些年来，来往人群车流之多，居然从没有过交通事故。但凡有一起，也免不了带来斧斫之厄运。慢慢地，它在城市里有了更好的口碑，被赋予了更多的灵性。其实，一棵绿意盎然的树，它以青翠划破迷蒙，惊醒恍惚，驱散疲劳，让所有靠近它的人都神清气爽、精气神为之一振，一切都自适方位，一切都自安其道，一切都自安无恙。

　　这么多年了，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香樟树的模样：它不过两米的身躯，上头分为三杈，两杈略细，唯独朝向青龙桥的那枝杈生得特别威猛，竟然长着两块“大肌肉”，孔武有力地呵护着桥头，和对面不远处的铁犀牛一道守护着吉祥。以至于它枝枝相交通，叶叶相覆盖，形成一个硕大的圆圈，挂在凝视的眼眸里。一棵其貌不扬但长势旺盛的香樟，多少喧嚣热闹从它眼皮底下流走，多少功名利禄在它身边悄然消逝，多少霓虹灯火在它头顶盛开湮没，多少喜怒哀乐在它心里淡然消融。在繁华里坚守内心，在喧闹里选择静默，在辉煌里接纳寻常，在孤独里锤炼品质。头顶天空，有蓬勃的希望；根扎大地，有葳蕤的节操。不忧一时之失，不喜一时之得，不扬一时之快，不悲一时之伤。看得惯风花雪月，抗得住暴风骤雨，经得起风言流语，耐得住日月检验。一树之独，亦如古代隐士，修身累德，自律不息。

　　我当时哪可能有如许的感悟？这些都是岁月风雨洗礼之后的馈赠。当时还拥有青葱脸庞的我，只知道这一棵树，有着乡下那些树的同类气度。哪怕是更艰难的地域上，都狠狠地深扎下去，绝不自弃，用所有的努力结出一棵树应有的绿意，向天空行礼，向大地致意。这是一棵树应该完成的使命，这是一棵树应该向上行走的路程。我在它的身上看到了我这个乡村孩子的使命，看到了我今后要走的路途。我不再形单影只，我看它如惺惺相惜的兄弟。

　　毕业那年，前路迷惘，临走前，在它的围盘上坐了很久，有风拨动枝叶，发出些许的细碎声响，我想这是离别赠言。月上中天，人群散淡，车流稀疏。清风不来，幽香自在。告别一棵树，告别一座城，渐行渐远。一棵树尚且可以自强不息，为人自当勇往直前。秉持它以圣光照亮迷障充塞的内心，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行走红尘深处，游目骋怀，洋洋乎大观哉！

　　陶渊明诗云: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原来，早在古代，前人就已经是独树的知音了，于我已然是效颦，已经乐在其中、惠及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