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样人生⑪ | 宋元：门卫郑有成

　　长沙荷花池离兴汉门不远，是东西向的小街。我所在的学校就在荷花池。学校不大，历史很长，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初，是徐特立先生创办的。学校既不大，教职员工数量就有限，员工宿舍总共才三栋楼，围墙护住，自成一统，虽不威武，但很安全，住家蛮好，尤其传达室的门卫郑有成来了以后。

　　在老郑之前，门卫是教导处范主任的乡下亲戚。这当然是照顾，但这亲戚不大为范主任争气，时常把老师的信件报刊搞错。又时常，发现他仰在藤椅上困觉，脑壳歪着呼呼打鼾，百事不管。结果就出事了。光天化日之下，宿舍进了贼。受害者是声乐老师，女高音，很响亮地控诉着，那样细的东西，金戒指、金项链，我自己寻都费劲，做贼的好厉害啊。舆论之下，学校不管就不合适了。于是来了郑有成。

　　郑有成不是任何人的亲戚，是公开招聘来的。衡南人，四十多岁，面相精神，分头，衣着也整齐。他使平日毫不起眼的传达室，陡然显出了隆重。虽然还是那张旧藤椅，但他的身体是笔挺的，尤其上下班时分，只见他双手展开撑在办公桌上，虎视眈眈的样子，令每一个进出的人都感受到他的炯炯目光。赵老师，你订的《长沙晚报》来了——他讲一口衡南普通话。

　　公论是，这个门卫负责。但也有负面议论。说他大骂企图进门捡垃圾的人，言辞极为粗俗，还声称院子里的垃圾箱理所当然归他所有。这说明，他的忠于职守，也包含有私利的成分。并且，我有次取杂志，亲眼见到他盘问一个外地男人。隔着传达室的窗户，郑有成问，你要找哪个啊。语气威严。那人说找我侄儿子。你侄儿子叫什么名字？叫李桂生，是教书的。李桂生是物理老师。郑有成继续问，李老师住哪一栋几号房？那人被问住了，颈根憋得通红，像犯了错的小学生。郑有成脸上就显出几分得意来，仿佛取得阶段性胜利。他把表情重新焕发一下，换个角度提问，身份证带了没有？那人连连说带了带了，像是终于也做对了一件事，松了口气。郑有成这才拿出来访登记簿，说，姓名身份证号，按要求填好。那外地人于是伏到窗台上一笔一划填。郑有成进一步指示，不要填到格子外头去了啊。几乎有高考的严谨。我当时感觉不大舒服，想讲两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讲起。再看看传达室简陋的陈设，油漆斑驳摇摇欲坠的办公桌，地上的水桶和塑料脸盆，尤其靠墙的单人床，床上的棉被单薄又凌乱，散发着一个单身男人酸楚的气息。这使我立刻打消了作任何批评的念头，想，郑有成其实不容易，一年四季，孤身在外，不晓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郑有成似乎很满意这份工作，跟得要在传达室扎下根来似的。只是在大概工作到三年多时，出过一点状况。有人做介绍，郑有成突然就要走，理由是那个单位保安队出的工资高出将近500块。这当然是道理，人往高处走，应该成全他。但太仓促，学校要开会研究新门卫的事，发招聘通知，面试，行政会审批，一堆程序要走。于是大家轮流值日，胳臂上箍个红袖章，三班倒，老师做个门卫应该绰绰有余，虽然那一个多星期，信件报刊堆得一塌糊涂。接着，郑有成自己回来了，拟议中的招聘事宜自行中止。大家又看到了端坐在传达室的郑有成，好像重新找到了安全感。而且他还穿着从保安队带回来的仿制警服，八面威风。有人开玩笑说，老郑，怎么想起要回来？那里不是工资高些么？郑有成沉吟一刻，说，工资是高点，我宁肯不要。那为什么？问的人不解了。老郑说，人家保安队二十几个人，每天开会，还要点名，看别个的脸色。问的人大概明白，但还是说，你出来做事，不就是为了赚钱吗？听了这话，郑有成面有不屑，他挺直身体，双手展开撑在办公桌上，虎视眈眈的样子，正色道：感觉也很重要。

　　郑有成从不提家里的事，有人问也不讲，仿佛一个谜。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