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样人生⑫ | 宋元：声乐老师苏曼云

　　一所学校，一律十六七岁的女生，一千多个，又地处长沙蔡锷路这样的市中心，情况之特殊，事务之罗杂，远超外人想象。比方，我曾几次陪同警察，深更半夜摸进陌生的居民楼，蹑手蹑脚爬楼梯，跟做贼样的——搞什么呢？寻犯罪嫌疑人。因为有女生留张纸条就消失了，在她，是为爱情，在警方看来，就有涉及被诱拐的可能。万一出个事，如何向家长交待？我在学校工作了十几年。

　　这学校艺术课比例较大。声乐、钢琴、舞蹈、绘画，学生需要掌握不少技能技巧。理科老师讲的内容通常都有答案，而且标准，乃至唯一，教法上难得出彩。艺术课老师却总能独出心裁、自行其是，例如声乐老师苏曼云。

　　苏老师短发，进五十了，高级职称，课排得多，还要带新老师，负担重。我听过她的课，很有感触。她坐在钢琴后面，眼睛盯着满满一教室女生，前奏弹毕，一只手离开琴键，往空中轻轻一划，女声就同云霞一样轻柔明丽地升起来：“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年轻的声音那么干净那么美好那么动听——然而，苏老师突然发作了，她一掌击到琴盖上，瞬间制造出鸦雀无声。她气冲冲地站起来，指定后排一个学生，厉声道，王菊华，你那个来字低半度还不止，跟你讲过一百遍，就是不改。其时，王菊华同学羞愧难当，脑壳栽到桌上，恨不得凭空失踪才好。我当然没有察觉到半度的瑕疵，更怀疑苏老师态度有问题——半度好像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件吧？才半度而已啊。但苏老师余怒未消地说，重来重来，王菊华默唱。默唱就是在心里唱，不出声，省得影响全班，这等于是不准她唱。我有点同情王菊华了。但接下来没有王菊华的合唱，果然顺得多。而且，在四五十个声音当中，一耳朵就听出其中一个的些微的错误，并且丝毫不差地揪出这个错误的根源，证明苏老师确实不简单。

　　课后我照例和苏老师交流。我表明看法，对王菊华这种同学，还是要耐心一点。苏老师直接反对，没有用，没有用的。光听苏老师的声音，不会想到她是声乐老师。她的嗓子其实一般，辨识度低，音域也不够广，真假音转换会出现痕迹。但她会教，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说服我，如果照顾王菊华，全班进度会拖下来，教学任务就完不成。我说教学任务完不成当然不行。她继续解释说，问题的关键是，照顾也没有用，不是唱的问题，她是耳朵有问题，有些人天生音准不好，自己还不晓得，这是教不变的。我大概明白苏老师的意思，但心里多少还是疑虑。后来我在操场上碰到王菊华，就特意朝她笑笑，以为这样她可以好过一点。王菊华连忙也笑笑，她脚旁边的草地绿茵茵的。

　　苏老师仿佛有神奇的本事，只要她把手抬起，面前无论多少人，都会被她攥在手心，任她搓揉——几个声部按部就班，严丝合缝，抑扬顿挫，变幻多端，哪怕普通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可以唱出油画般的多彩景象；即便停顿，也不难体会到无声处连绵不断的妙意，气场犹在。苏老师既认为王菊华不可救药，同时又特别偏爱有天分的学生，时常在课后给她们开小灶，难度远超教学要求，以至她必须拿出比对王菊华更为严苛的态度，几乎要用声音的鞭子，抽打她最喜欢的学生。每年毕业晚会总有独唱，获此殊荣的，每届学生只一两个，当然是苏老师的学生。逢这种高潮，担任独唱的同学总要故意迟缓片刻登台，以示矜持，大家也都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同期盼，纷纷把手举在胸前，随时准备鼓掌——她终于在台角出现了，穿着华丽的曳地长裙，高昂着头，十几岁的女孩子，在那一刻，陡然散发出耀眼的女神的光辉。她走到舞台正中，做了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掌声就在此刻爆炸开来，因为她指示工作人员撤掉面前的麦克风，她对自己有至少礼堂那样大的信心。现在，她一个人，站在什么也没有的空荡荡的舞台中央，音乐响起，她的歌声像长了翅膀，在礼堂的穹顶上空盘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每每这时，苏老师总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闭上眼睛，拳头捏得很紧，听。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