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望断云天

  ■彭楚强

  谨以此文献给千万为革命献身的苏区妇女。 ——题记

  我的祖籍在江西省吉安地区安福县,这是一座位于井冈山西部古老的县城,大革命时期它隶属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是赣西苏维埃政府所在地。从县城出发往吉安方向,沿途都是一座座被高大樟树包围的村庄,据当地人讲,这些村庄基本上都是同一宗族、同一姓氏,于是这些村庄被当地人称为彭家、万家。距县城五里路边有座义茶亭,附近乐善好施的村民整天烧着茶水为长途跋涉的旅客们解渴。再往前走,远处是一座青砖砌成的小桥,一条溪水从桥下流过,也许是岁月久远的原因,桥身上长满低矮的灌木和厚厚的青苔。站在桥上远望,远处的井冈山脉连绵起伏、巍巍壮观。走过桥是一条铺着麻石的路,两边排着木板的店铺经营着附近村民所需的日用百货,这是井冈山下的寮圹桥小镇,我的祖先的发源地。

  1954年春节我跟随大姐,从长沙出发经江西宜春翻武功山第一次来到江西老家。大年初一上午按照家乡的习俗,我们来到家族祠堂参加一年一次的春节团拜活动。走进祠堂我惊讶地发现,祠堂里聚集着上百位中老年妇女,几乎清一色的瘦的身材、粗糙的皮肤,脸上留着岁月的沧桑。团拜结束后,我们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孩沿着村前那条泥泞的小路走回远处的寮圹桥小镇。在寮圹桥边的一棵古樟树下我见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妇女,黝黑的脸,眼角处嵌着刀刻般的鱼尾纹,脸的左前额爬着一条像蜈蚣样的伤疤,目光呆滞,眼眶里溢满浑浊的泪水。冬天的寒风吹着,一件黑色家织布衣裹着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眼睛盯着吉安的方向,口中喃喃:寿山回来!那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格外悲伤、凄凉,同行的小伙伴告诉我,这是村里的寿山婶。

  回家几天中我看见一些年长的妇女踩着村中鹅卵石铺的小路,端着家乡特有的青花瓷碗去给寿山婶送饭,我也从村民口中知道了寿山婶家中的一些情况:寿山叔是村里唯一一位到南昌读师范的学生,1927年秋天他从南昌回到安福,参加井冈山地区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担任大革命时期安福苏维埃政府人民法庭庭长。就是这一年他带领数千农民抄了安福县民团总的家,然后在县城里开仓放粮。也就是这一年当安福县民团从南昌搬兵打回吉安时,四乡八村的农民都走了,据说上了井冈山。寿山叔是当天夜里回村与寿山婶圆的房,第二天早上他撇下年迈的父母和寿山婶,从此一走再没有回来。随后几年里寿山婶与同村的姐妹去井冈山寻找,十天后她被同去的姐妹背回村里,从此左额上留下那条长长的伤疤。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辛勤劳作、服侍公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不管寒冬酷暑她每天都走过村前的那条小路,到寮圹桥边古樟树下眺望,等待寿山叔回来,因为1927年秋天的那个早上她是从这里送走寿山叔的。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大姐准备返回长沙。临行前我去了位于山坳边寿山婶的家,一间破旧的木板房,窗户很小,尽管是白天房间里仍很昏暗。听说我是从长沙来的宝明的儿子,她粗糙的手反复抚摸着我的头,转身打开床边一口箱子佝偻着身子从箱底摸出两枚不知是什么年代的铜钱硬塞在我手中。

  1964年,我第二次回到老家安福县。在县史办工作的梦辉带我参观县城的老城区。从城东走到城西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匾,我粗略地数了数,一条街上竟有两百多户烈属家庭。走在老城区并不宽敞的巷道里,我突然想起流传在我们家乡大革命时期的一首红色歌谣《十送红军》,那悲壮低沉的旋律,那撕心裂肺的离别,那翘首以盼的等待,那满怀期望的重逢,除了县纪念馆展陈的几位名载史册的将军外,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走出去的成千上万的红军战士几乎没有人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家乡。我向梦辉打听寿山叔的情况,他告诉我:1927年秋天,安福县四乡八村的农民全部撤走后,寿山叔第二天途经吉安去南昌。在吉安火车站,他被安福县民团的人认出来被抓起来,送南昌十天后被枪杀在南昌,这些情况还是在敌伪档案里查到的。关于寿山叔牺牲的消息,当地乡政府都不忍心告诉寿山婶,四十年的等待、日渐衰老的身体,伴随着精神恍惚,善良的乡亲们都清楚,寿山婶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了这致命的最后一击。

  1978年春节我第三次回到安福老家寮圹桥。刚进村就有人告诉我,寿山婶死了。经人指点,我在寮圹桥左边的山上找到寿山婶的坟墓。这是一座用红砖砌成的拱形坟墓,墓中间嵌着一块长条形青石板,中间刻着两行字,显然这是一座她与同村老姐妹的合葬墓,墓碑的右下方刻着一行红色的大字:江西省安福县寮圹乡敬老院敬立。站在寿山婶墓前,我思绪万千:她是井冈山地区一名普通妇女,她没有显赫的功绩,和革命老区千万妇女一样一生无怨无悔,但她们在中国革命的史册上,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寿山婶的坟墓是坐东朝西的,山下那条路通往吉安,站在山上远望,远处的井冈山青山如黛,仿佛她仍在等待,等待着当红军的丈夫归来。

【作者:彭楚强】 【编辑:黄能】
关键词:井冈山 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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