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漫长的书写

  ■袁丽霞

  元旦回家,父亲说要看看老房子,访访老友。从破败的房子和满头白发的旧友身上,他清晰地看到,所有事物都在时光中老去,消失。特别是费了一番工夫,父亲找到老同事家,邻人告知,这位老同事已经过世几年了。七十三岁的父亲黯然神伤:“唉,一个个都过去了。”

  过去了的还有他当年写的标语、画的宣传画。父亲找一个同姓老乡不到,说要去赵家冲。赵家冲是一座废弃了将近三十年的矿井。父亲二十岁时,从安化乡下招工过来,安排在这里下井挖矿。

  瘦弱的父亲下了三天井,吃不消了,他向领导说,自己能写能画,想去搞宣传。那时能干体力活的不缺,能写能画的人比较稀罕。这得益于爷爷喜欢文化人。谁写字画画,吹拉弹唱搞得好,他老人家就觉得高人一筹。父亲是爷爷六个儿女里,最符合他标准的,从小读书勤勉,还爱写字、画画。从那以后年轻的父亲,铺开颜料,抖动画笔,在各种墙上书写宣传标语。

  父亲指着一栋破败的土砖房说:“这里以前是会议室,墙上写满了标语。”而现在墙皮脱离,看不到半个字的影子。父亲青春时的痕迹荡然无存。

  我倒是从这里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往事。因为宣传工作搞得好,父亲调进子弟学校搞总务。我和弟弟出生后不久,父亲又上了大学,正式成为了一名中学物理老师。他还兼教地理、美术等杂课。我读初一那年,父亲正好给我们上地理课。父亲上课时嗓门极大,离学校院子外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加之父亲严厉,他的课,同学们上得战战兢兢,我尤其。上过几次课后,我发现了父亲的优点。黑板上的字,写得活而且有筋骨。看过那么多老师的板书,我觉得父亲的最好。第一次,没有要他老人家强迫,我悄悄地模仿起来。初中几个学期,我都拿庞中华的帖子练字。父亲至今都不知道,我练字是受了他的影响。其实我受父亲影响的很多,比如做事比较专注,好学。以前我不知道,只顾怕他,没有好好琢磨。 只到我把父亲写的几幅字放朋友圈。

  女儿六岁开始学习钢琴,一直是父亲每天走十几分钟的路,上我家来陪着练习。前几年,我们从娄底搬来长沙,父亲和女儿聊天,常唠叨:“这弹琴没有别的诀窍,老话说得好,曲不离口,琴不离手,多练,就能弹得好。”他觉得这样说还不能表达他的深意,给女儿写了一副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父亲是用篆体写的。如果不是早晓得这两句话,父亲写的字里有好几个字,我是不认识的。再说,话是好话,没经过世事的女儿未必能领悟到。我没把父亲写的字放在心上,但我把父亲写的字挂上墙壁、分列钢琴两旁,我顺便拍照,发朋友圈。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喜欢父亲写的字。他们顺带把我夸了夸,意思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才想起,我的某些好品质是从父亲处得来的。

  父亲除了写字,还爱摄影、拉二胡。上班的时候,除了摄影,其他的都放下了。退休后,父亲一一捡起来。上了七十岁,父亲的精力比以前差了,他只练书法。有时得了小奖,刊登在书报刊上,我回家,他翻给我看。年老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要哄哄。我表面说好,其实内心是不屑的。但他对我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我上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在家里画画、练字,但从不敢向母亲提起。因为母亲自己经历曲折,她认为女孩子一定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画画太不靠谱。也是自己懦弱,或者不是真的喜欢画画,我早就云淡风清,没放在心上。父亲倒是背着内疚,说当年没让我去学习。前两年,我轻描淡写一句,想去学字学画。父亲听了,比我还早动手,他托人刻了两方印章,笔、纸、颜料全都帮我备好,托人带过来。我学了几天,便放弃了。父亲没有说什么。现在印章还在,每每看到,心里说不出的内疚。

  前年大伯过世, 父亲失去了家乡最后一个说话人。临街老屋和铺面受到二伯和镇上人的觊觎。以前还说要我们回去把后院修好的父亲,把祖业卖给了二伯的孙子。加上之前,父亲要我和弟弟生二胎,我们都没能如他的愿。晚上父亲当着母亲的面痛哭,说自己没用,祖业都没守住,对不起祖先。

  他常跟我说,不要记挂他,今年他的退休金又涨了不少,这也完全改变了他以前节俭的习惯,对儿女孙辈父亲很是大方。每次和母亲视频聊天,一定是母亲坐在沙发上做理疗。天气冷的时候,母亲会盖一床被子,下面理疗的毯子是加热的。问母亲,爸爸呢?其实只是问问罢了,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一楼的车库里练字。

  也许写字是父亲最好的出口 。从少年写到老年,如此漫长。

  春节,我一定会请父亲帮我写一副春联,一定高高地挂在我家的大门口。

【作者:袁丽霞】 【编辑:黄能】
关键词:父亲 春联
>>我要举报
晚报网友
登录后发表评论

长沙晚报数字报

热点新闻

回顶部 到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