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专栏 | 锣鼓经

  说来惭愧,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偏远县城的文工团拉小提琴。

  那年我二十岁。县里本有个花鼓戏团,当四旧破掉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破!花鼓戏演员下乡种田,换一班长沙知青演样板戏。确实,拉刘海砍樵的大筒(类似二胡),如何演奏浑身是胆雄纠纠?我们一时标榜了县城的时尚。穿着团服(灰色,按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新四军军服定制)在街上遛达,引艳羡目光无数。文工团所在地是幢三层红砖楼,外表寒酸。清早,我们在顶楼平台练功。小号像明亮的闪电,划破县城晦暗的天空。乐队编制不齐,弄个饭碗不容易,大家自觉发了狠练。演员麻烦点,没有童子功,下个腰都是痛苦。演李铁梅的,唱到喉咙出血,吞进肚里也不做声,怕不要她上台。我猛攻《开塞小提琴练习曲36首》,据说这本练习曲拿下了,进省团都有可能。我左手四个指头上长满了厚茧。就在那个破败的顶楼上,有天我仿佛悟到了拉长弓的灵感:像轻轻抚过柔软的天鹅绒——书上是这么说的,我甚至钻研音乐理论,胸怀梦想。

  隔条马路,是县礼堂。我们在这里演过《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都是折子戏,我们演不了全本。还演过好多当红的歌舞节目。比如独唱《我为祖国献石油》,舞蹈《翻身农奴把歌唱》,好多。有时也到乡下公社或别的厂矿演出。逢那时,文工团就弥漫着一种莫明其妙的小小兴奋。墨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停在门口,众人吆三喝四搬东西。比较麻烦的是司鼓小郑。他东西最多,最重,一套锣鼓家伙,要占大块地方。车上人喊,快点小郑,只等你了。永远叼着烟的小郑就眯起眼,朝车上望,手脚更慢。

  小郑是原花鼓戏团的学徒。跟师傅学了三年鼓,剧团解散,他是唯一的留用人员。小郑跟我们格格不入。一是他太小,才十五岁。二是他小学都没毕业,是本地乡下人。三是,他似乎还不大看得起我们。他几回讲:你们知青又不是科班的。这令我们不快。小郑奇瘦,面相特别,鼻梁很挺,嘴巴又阔又扁,像脸上写着一竖一横,而且脸色总是腊黄,这可能和他烟瘾大有关。他很怀念跟师傅去乡下做红白喜事的日子。他说:一天赚得五块钱,烟尽量吃,尽量。我要承认,小郑的鼓打得相当好。所有演出都由他在鼓边轻敲一、二、三,我们在四的时候跟进。他其实就是指挥。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并不识谱,虽然他面前的谱架上,也装模作样摆着乐谱。他说:我师傅也不识谱,我背得一百多套锣鼓经,一百多套!我们识五线谱,不懂锣鼓经。以前的科班,讲究口传心授,耳濡目染。小郑依法炮制,把样板戏电影看几遍,基本就背得出。很多时候,他凭感觉打鼓,是即兴的演出。有回,我拿他的鼓槌,想打段开场鼓玩,只敲几下,他竟然嘲笑道:你打得没有一点感情。小把戏,居然用了感情这个词,我有些惊讶,不免对他另眼相看。事实上,他是个称职的有天赋的打击乐手。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打虎上山是著名唱段,为必演节目——音乐起,热烈豪迈,杨子荣在幕后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英雄出场,亮相,音乐昂扬迅疾,以至疾极,其时小郑的单皮鼓敲出一连串脆响,穿梭往返,引领于整个乐队旋律上方,鼓点干净而结实,像发射一颗颗子弹……很多年后,我还清楚地记得小郑打鼓——他眼睛微闭,嘴咧着,很沉醉的样子,瘦长的颈根上青筋毕现,双手翻飞。

  后来,我们陆续离开文工团,想方设法回了长沙。偶然晓得文工团解散了。小郑好像下了岗,还违反计划生育。又听说小郑到长沙找过原先团里拉京胡的,带他到湘雅找熟人看病。再就说是他中了风,手脚都不听指挥了。

  我家现在还有把小提琴,琴盒上落满了灰,里头尽是故事。

【作者:宋元】 【编辑:黄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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