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跟橘村说再见

　   　罗剑青

　　01.我们的橘村

　　我们住的这里啥时候开始叫的橘村呢？

　　因为山上有那么多橘树就叫橘村吗？

　　很远很远以前没有橘树，叫啥呢？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认真地问爸爸妈妈。在我看来，这真是很严肃的问题。此时的妈妈在猪栏里专注地看着三头猪崽子啊呜啊呜地抢食吃；爸爸呢，在杂屋里敲敲打打，修那个宝贝土车子。他(她)们谁也不搭理我。我想，是不是三个问题太多了?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橘村。其实沿集镇西南部一条弯弯的山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会一直流到我们小村。小溪的两岸是连绵的青山，茂盛的树林，山坳里很宁静，流水汩汩，清风徐徐，鸟声清脆。

　　村里人的房子依山立着，中间是一大片耕地。我家的房子前面是清澈的小溪，屋后是青翠的小山。家里有五间屋，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杂屋(关猪、牛，放农具，做厕所)，房子是黄色的泥砖砌成的，屋顶黑色的瓦有序排列着，墙壁上有几条蚯蚓似的长长的裂缝，前坪的两侧水沟边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

　　大山里，水是清亮的，风是质朴的，弯弯的山路，因为有了虫儿、花儿、草儿等，也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屋舍烟囱冒出缕缕炊烟，几只小鸟在空中掠过，地上鸡鸭在门前觅食，不时可以听到汪汪、哞哞和啾啾的叫声。这就是我们的橘村。

　　山里就像一幅绿色的画。当然，山外是什么样子，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

　　02 一家人

　　一生把土地当做命根子的爷爷奶奶养育了五个子女，四男一女。如同山野盛开的花朵，一个个在橘村成了家，建了房。好多年，爷爷奶奶一直住着原来的房子，像在守护心中的梦想。

　　爸爸是长子，爸爸妈妈也生了五个孩子，不同的是四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似乎是两年左右家里增加一个人。

　　有意思的是，我们都取的单名，四个女孩子从大到小分别叫梅、兰、竹、菊，我在屋后的小山上见过这四种植物，长大以后才知道它们有“花中四君子”的雅称， 大概是读过古书的爷爷取的吧。

　　弟弟呢，单名一个峰字，寓巍巍屹立的意思，我记得爸爸酝酿好久了的。弟弟是爸爸妈妈东躲西藏生下来的宝贝，弟弟出生后，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就都不见了。

　　我是梅子，家里第一个孩子。现在，我在村里小学读三年级了。我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把她(他)们叫做兰子、竹子、菊子和峰子，大人们也都这么喊。

　　爸爸个子高， 浓眉大眼，说话像打雷，别的都好，就是葱管吹火--太小气；妈妈呢，乌黑发亮的秀发下，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她秤上定星，说五两，绝不四两九。

　　上学是我最快乐的事。兰子，我上学去了，你看好弟弟妹妹。快满七岁的兰子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答应了。

　　最最让我们头痛的是峰子，真是“疯子”，疯玩。比如攀摘橘树上的小橘子，躲进家里红薯窖乘凉，把大黄狗当马骑，这些对于他是家常便饭。我敢肯定，他衣服上的扣子从来没有对齐过。可是每次闯祸后爸爸只是轻轻地摸摸他的脑袋。

　　03 笑起来

　　我们全都长着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笋子似的往上长。爸爸妈妈肩上的担子越发重了，每天田里土里忙得喘不过气来。在我们家里，平时难得看见大人的笑容。当然，我们每个人过生日吃荷包蛋，过年过节，田里收成好，把学校奖状带回家，这些时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会很开心的。

　　我发现，爷爷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下巴胡子也抖起来；奶奶菩萨心肠，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爸爸的笑声爽朗，像阳光一样温暖；  妈妈的笑脸好像绽开的山茶花那么灿烂；兰子眉眼清清亮亮，笑起来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竹子笑起来无拘无束；菊子笑起来像明媚的彩虹；峰弟呢，笑起来脸上的小酒窝更深啦!

　　梅子姐，你笑起来像一位高贵的皇后。心直口快的竹子这么说。

　　04.深山里的庄稼与房子

　　梅子姐，你说那么深那么远的地方还有爷爷的房子?菊子瞪大眼睛使劲望着前方，小手指着远远的那座山。

　　带我们去找找吧。竹子说，邻居家柱子和山花也这么说。

　　肯定进去不了，你们看，柴草那么多，山上的怪石，黑乎乎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了。我警告她们。

　　深山里，有一处平缓的地带，那里有爷爷奶奶居住的茅草屋，那里还有爷爷一锄一锄挖出的田地，那里种植着爷爷奶奶汗水浸润的庄稼。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出生后，爷爷奶奶带在身边好几年，直到爸爸走出深山修了新房子。

　　爷爷手里有一本算命的书。爷爷常说，我算过了，梅娃儿命好啊，有出息呢。奶奶呢，爱在爸爸妈妈面前念叨，再苦再累，也要送娃娃们念书啊。

　　现在，爷爷奶奶虽然离开深山了， 可两双粗糙得像松树皮的手从来闲不下来。我想，深山里的庄稼依然种在爷爷奶奶心里啊。

　　05.捉鱼

　　山里的孩子印象最深的是捉鱼啊，钓鱼啊，比如那些翘背子、木嫩古、青皮嫩、游鱼子、泥鳅子……到处都有，可以说整个身上沾满了鱼腥味儿。

　　屋门前的小溪是我们的乐园，也是小鱼小虾螃蟹泥鳅的世界。胆要大，心要细，动作要快，方法要对。爸爸告诉我们非常好的捉鱼经验。

　　摸螃蟹，要轻轻翻开鹅卵石，先按住螃蟹背上圆形的大壳，再死死地捏紧螃蟹的钳子，就能捉住了。

　　抓泥鳅，要趁它上来呼吸的时候把手合拢，把水挤掉，这样它就跑不掉了。

　　捉小鱼，应该先把手指并拢，然后轻轻地放到水下，再迅速合拢双手就可以捉到了。

　　捉鱼最开心的是，上丘田的水流到下丘田，流水口在下丘田形成一个洼地，往往有一窝鱼。用稀泥围个圈，把上面缺口塞住，把圈里的水拂出去。水少了，鲫鱼啊，青皮嫩啊，木嫩古啊，泥鳅啊，好几种鱼儿慢慢地在浑水里露出青黑黑的脊背，水再少的时候，就翻白了肚子躺在浑水里，这时只消捡就是了。

　　收完稻子，只要下一场雨，第二天带个桶子，将田里草垛移个位置，马上就欢呼起来，草垛下面黑亮亮的一团，满是泥鳅，突然见了光，钻啊、挤啊，乱了套了。你就可以一把一把捧起来，桶里一下子不见底了，别提多美气了。

　　每次捉鱼，我像妈妈给弟弟钉扣子一样仔细计划。兰子可以提起那个涂了桐油的木桶。竹子恨不得把每一条鱼都捉进桶子。菊子有猫一样的嗅觉和眼睛。至于峰子，小不点儿，不搞破坏就得表扬。

　　柱子、山花是我的同龄朋友，好多次和我们一起捉鱼，可是收获很少，我就悄悄地从桶子里抓一把放进他(她)们的桶子里。至于欣欣，做不了我的朋友，她太小了，就让她跟峰子一起学学吧。

　　06.小黄和大黄

　　奶奶养了一只小黄猫。小黄猫全身金黄金黄的，圆圆的脸蛋，尖尖的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对亮闪闪的绿眼睛，胡子虽然稀疏，但看上去很漂亮。

　　奶奶坐在沙发或者床上，猫咪就跳上来躺旁边睡觉。睡觉时，头、脚聚拢在一起，像一个圆圆的大绒球。它还喜欢在餐桌上、灶上散步。

　　爸爸养了一只大黄狗。大黄狗长得胖胖的，大尾巴规则地翘起来，走路稳稳的，憨憨的样子。

　　大黄狗是峰子的朋友，像他的保镖似的，还让他骑着闹。

　　为了区分，我们把大黄狗叫大黄，小黄猫叫小黄。猫和狗是冤家。柱子说。兰子反驳，我们家的小黄和大黄可是好朋友。

　　昨天下午，大黄坐在杂屋顶上，懒洋洋地享受着阳光。小黄浅浅地躺在阳台的角落里，这时大黄伸开它的两条腿，小黄眼睛一亮，窜到了它的臂弯中。小黄在大黄的怀中放松了身体，闭上了眼睛，大黄则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部。

　　当时，我们都笑了。

　　07.红薯的家

　　农闲时节，橘村人一般只吃两餐饭，中饭晚一点，晚饭就省了。我家人多，更没饱饭吃，家里便种了很多红薯。

　　铁锅里满满的是红薯，米饭像是躲里面了。红薯饭吃腻了，妈妈就晒红薯米、红薯片，要么蒸红薯、煨红薯，反正整天牙缝里都是甜甜糯糯的。

　　为了贮藏红薯，爸爸挖了一口红薯窖。我们都去看了。在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那里向阳背风，比较干燥。洞口用木板盖住，爸爸说，防老鼠。

　　我们打开一看，里面好多红薯啊，一层一层的。五百多斤，储藏过冬，开春吃。爸爸开心地说。

　　红薯的家，真奇妙。菊子扮了个鬼脸。

　　后来有一天，峰子躲进窖里，让我们找了好久。再后来，爸爸在窖里加上了一把木制窖锁。

　　08.水库钓木嫩古

　　山野间那条不知名的小溪不知有多长，经过十来座木制的简单的小桥，仍不知源头在哪里。调皮的小溪，踏歌而行，流入一弯清澈的小潭，这大概就是小溪歇息的地方吧。

　　村里人都把它叫做水库。这么小啊，在我的想象中，水库不应该这么小的。这个水库怎么在山顶上呢?天然的吗?叫啥水库呢?竹子第一次爬上来，大眼睛里满是问号。

　　潭水清澈幽深，偶有鱼儿游出水面觅食，潭水泛起波纹，圈圈点点的，微风吹过，慢慢地散去，调皮的鱼儿，总是搅动潭水，引得你心里痒痒的。

　　星期天我喜欢和一群女孩子爬上水库钓木嫩古，就用棉线捆一条大一点的蚯蚓，蹲在水库浅水边上，清晰可见木嫩古在大小石头间慢慢游，轻轻地把线放下去，用蚯蚓碰碰它的头，木嫩古受不了诱惑，吞下去后就傻傻地等你提上来，绝不会掉的。

　　菊子把木嫩古也钓上来了。我们便笑木嫩古是鱼中呆子，肯定缺根筋。

　　妈妈善于做清炖木嫩古，我们喜欢得简直是舌头打卷往下吞。峰子大呼，同“辣椒炒油渣”一样好吃啊。这是最高评价，我们点头同意。

　　09.“双抢”快点快点过

　　每年的七八月间，家家户户一片忙碌，既要忙着抢收早稻，完了之后又要赶快抢插晚稻。这就叫“双抢”。

　　我家双抢以爸爸妈妈还有爷爷为主，割禾，撸禾，递禾，后面还有扯秧和插秧是我和兰子逃不掉的任务。竹子、菊子跟着打谷机拾稻穗，奶奶做饭。

　　头顶烈日，脚踩烂泥。只要伸几次腰，晃一下神，打谷机就到了屁股后面。稍不留意，虫子就飞进衣领里，或是蚂蟥爬上小腿肚，吸血鬼一样，紧紧吸住不出来。每次都是妈妈用粗大的手捉住快进入皮肤的蚂蟥，慢慢扯，慢慢扯，一点一点拖出来。

　　爸爸会对我们说：快点割，割完再撸好堆好，买白糖冰棒给你们吃。不过后面爸爸总是忘记了。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完全暗下来了才收工。一天又一天，看着皮肤由白变红，然后脱皮，再变黑。

　　要是不放暑假，上学就好了。每晚我在床上祈祷“双抢”快点快点过。

　　10.打猪草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有过“打猪草”，亦称“寻猪菜”的经历。每到节假日或放学后，橘村的孩子们提着竹篮，带着小镰刀，唱着歌儿出发。

　　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猪草：春有水苋菜，禾家菜；夏有水莲草、芨草。秋有野萍草、地藤；冬有冬苋菜、油菜。池塘边、溪岸边、山坡上，开黄小花的蒲公英，清香四溢的马齿菜，尤其是那些铺满田埂上的小草、野菜，轻松松就能装满篮。

　　有时候我们去麦田的埂上找猪草，忍不住去摘那些小小的绿色蚕豆吃；有时候打完猪草还有时间，我们就去山里摘野山枣、乌泡子、刺梨那些野果子，涩涩酸酸甜甜，吃得牙齿发软。

　　其实，大自然是最好的课堂。峰子这么小就认识了很多植物，并且乐在其中。

　　11.栀子花开

　　大约四五月份，那一朵朵碗口大的栀子花历经孕育花苞储存养分含苞待放之后，便一朵接一朵地开放了。

　　风轻轻地拂过，栀子花便随风摇曳，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香味中含着树叶的清香，带着雨后泥土的幽香……山坡弥漫沁人心脾的花香，时不时引来成双成对的蝴蝶在花丛中相依相绕。

　　我轻轻地掰开层层花瓣，花瓣一层层包裹着淡黄色的花蕊，十几根火红的雄蕊紧紧地把一根橘黄色的雌蕊围住，翠绿的花托有力地将她托在上面，而最外面的花萼也成了冰清玉洁的花瓣的护花使者。

　　村东头的丽姐劳动之余，习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一天，她说，栀子花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她摘下一朵栀子花，插在我的头发里，小声地说，等你再长高一点，就明白了。

　　12.当他稻草人

　　村西头有个男孩子强仔，比我大两岁，逃学大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盯上了我。

　　今天，我从他家走过时，他和他几位朋友靠在路边的树上，打着响指，朝我吹口哨，并且流里流气地说，小妹妹，到集市玩去啰。

　　这阵势吓着我了，可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是梅子，不会像别的女孩，退回去，或者低着头跑过去。

　　我握紧拳头，昂起头，挺直腰，不屑一顾地走过去，当他是个稻草人。回头再看，他们弯着腰进了屋。

　　我想证明，我是梅子，不是小山雀。

　　他是个小流子。爸爸说。别和他说话。妈妈说。

　　13.奶奶去世了

　　有一天午后，爸爸告诉我，你奶奶去世了。她不在了，说完，爸爸流泪了。奶奶得病后真正躺在床上的时间并不长。我的爸爸像孩子一样哭了。

　　我走进奶奶房间，看到她睡在床上了，我不能判断出什么，当时在想我要记住这个样子，于是我用力去看，视网膜像胶卷一样成像，怎么看都不够。我握住奶奶的手，触觉比视觉更亲切、更可靠。

　　脑海里一下冒出奶奶给我炒的蛋炒饭，颗粒分明，炒到最后每一粒都是金黄的，不会有多余的水分，这样炒是很费时间的，奶奶坐着很耐心地炒。卜豆角、白辣椒……这些坛子菜我没有吃过比我奶奶做得更好吃的。

　　菩萨心肠的奶奶不在了，我看见小黄无助地蜷缩在墙角，心里好像被掏空了，成串的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一颗又一颗砸下来。

　　坚强一点，我的梅子长大了。妈妈抱紧我，不停地说。

　　14.我的梦

　　我出生在9月，喜欢数字9。爷爷说过，数字9是吉祥的数字，代表好运和永恒，预示家庭幸福和事业成功。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写过一首小诗《梦》。我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圆脸蛋、短头发的年轻女老师。她在课堂朗读我的诗，声音像山泉水一样甜:

　　天空爱做梦，梦是蓝蓝的

　　云朵爱做梦，梦是白白的

　　橘子爱做梦，梦是橙黄的

　　我爱做梦，梦是彩色的。

　　从小我是个爱做梦的女孩。每次我告诉妈妈，做了甜甜的梦，彩色的。妈妈就亲亲我的脸蛋，梅子是梦里的女孩，是童话里的公主。

　　春去秋来，我的梦也越来越清晰:

　　有一天，我能拥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心底里喜欢当老师)，有自己的收入。能给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们一些帮助，也能穿丽子姐那样漂亮的衣服，还要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有一天，我会有一位自己的最要好、最可靠的男朋友，可以吐露秘密的男朋友。往后的日子，我和他携手让生活有滋有味。

　　我是梅子，我向往做一朵傲雪的梅花!有一天，我站在水库岸边使劲地喊，空谷传声。

　　你傲起来了。兰子这么说 。

　　15.有一天跟橘村说再见

　　人总要长大。在橘村亦如此。

　　我喜欢写日记。最初我把日记本放进抽屉，锁好。

　　我喜欢讲故事。现在我向你们讲述一位历经艰苦、诗笔未落的女孩的故事。

　　我终于把日记本对家人公开，感觉心里轻松多了。

　　这个暑假，我收到了县立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有一天我会跟橘村说再见。我会把一件件往事整理一并打包。我会将生活十五年的橘村留在身后。

　　蜿蜒的山路、曲折的小溪像问号:梅子你还会回来吗?

　　我一回头，我家的房子就像大黄和小黄缩住脚爪，窝在那里。妹妹弟弟们站在村口，使劲挥动着小手。

　　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因为，我是梅子，我是爱做梦的梅子。

　　为了让更多山村的孩子看广阔的世界，有一天，我会站上自己喜爱的讲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