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花，飘落的悲壮

　　  何淼玲

　　老家堂屋后的山坡上，长着一大一小两棵油桐树。很多年前就知道它们的存在。那时年轻， 目光总青睐浓艳的桃李，对这质朴的油桐花熟视无睹。直到今年早春，才重新认识到油桐 花的可贵和极不平凡。

　　三四月之交，春寒料峭。继开得较早的梅花、迎春、杏花的脚步，我家两株油桐也迎风吐出花蕾，成为报春的信使。花蕾饮着如酩的春风，欣然绽放。每一朵花由五个均匀的花瓣组成，造型简洁明快，落落大方。大油桐树的花呈玉兰花那样的白色，像刚煮熟剥了壳的鸡蛋白，质地温润如玉。花瓣靠近花蒂的部分是淡绿色，花蕊亦是嫩绿，素雅洁净，娴淑多情。小 油桐树的花瓣也是白色，花瓣靠近花蒂的部分则是橙黄色，花蕊也是浅浅的橙黄，温暖纯良，稍显热烈。

　　小树和大树相距约五米之遥，各擎一树繁花，蓬蓬勃勃，一副花团锦簇的精神劲儿，似一对不施粉黛的乡村姐妹迎立于春风中。山风不时绵绵拂来，它们热情回应，在高高的枝头攒动、轻语，对过往行人点头致意。它们在盛开，在怒放，生命的活力与美丽让人惊艳。偶尔有几朵在风中漫舞，回旋，优雅地跌落，静静地覆盖于褐黄色的枯枝败叶之上，令人心生怜惜， 感叹美丽的短暂与无常。

　　我在两株树下来回踱步，流连，久久不忍离去。颇有王安石《北山》中“细数落花因坐久， 缓寻芳草得归迟”的那时心情。

　　第二天早饭刚过，迫不及待地上山，想重温昨日盛大的花事。可眼前的一幕使人惊诧：但见两株油桐树下落英缤纷，将十数平方米的地面铺成了一床绚丽的花毯。成千上万盏大大小小的花朵寂寂地躺着，那样安静、祥和，美到令人窒息。

　　轻轻俯身拾起一朵，凑近鼻尖细细嗅嗅，闻不到一丝半缕的清香，白水一样淡然。抬头望向一大一小两棵树，树梢所剩花朵不到昨日三分之一，萧条冷清的气氛弥漫于稀疏的枝叶之间。

　　树上残存的花朵与树下堆积的花瓣形成强烈的反差，心中顿时掠过些许空空落落的怅然。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惯看了很多种植物的花开花落，印象中花的凋谢应该有一个枯黄、枯 萎的渐进过程呀。为何开得正盛的油桐花，忽然在一夜之间凋零殆尽？刚刚怒放的呐喊，倏然间偃旗息鼓；刚刚奔放的热烈，瞬间归于沉寂无声。

　　巨大的疑团在脑中氤氲开来。情不自禁地拨通农业专家朋友的电话，寻求答案。

　　原来，油桐花雌雄同株，一棵树上既有雄花又有雌花，花朵们借助风力在树上传授花粉。雄蕊的花粉传到雌蕊上后，雌蕊就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油桐果。油桐果的长大需要充足的养分。可一株树的养分就那么多，怎么办呢?于是雄花就像连夜开会商议了似的，决定一起尽快脱离树枝，好把所有的养分留给雌花，让它安心安意地孕育小小的油桐果。油桐花没有丝毫的芳香，放弃蜂飞蝶舞的浪漫，也是为了节省养分，以供给雌花。

　　朋友的解答让我豁然开朗，眼角发潮。我不知道昨夜，在暗如锅底的早春的夜晚，伴随着多少场一阵紧似一阵的山风，雄花悲壮地簌簌掉落，下一场盛大的告别的桐花雨，像英勇无畏的战士奔赴一去不复返的沙场，弃身春风锐利的锋端，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慷慨!

　　青青油桐果一天天长大，到秋天成熟时表皮变为黑咕隆咚的炭黑，与油桐花的娇美婀娜相比， 黑如煤球的油桐果简直不忍直视，但丝毫不妨碍它是农家一宝，在乡村老式榨油坊榨出的桐油，色泽却是亮晶晶、黄灿灿，用它漆刷斗笠、扮桶、风车、犁辕等农具，经久耐用，深得 农民喜欢。

　　我不禁感叹，生命的繁衍传承何其伟大!为了下一代的成长，雄花宁愿牺牲自己，颇有断臂求生的悲壮与无私，那样毅然决然，无怨无悔，哪怕在暗夜的风中飘零，也绝不发出一声懦弱的叹息。

　　油桐树雄花悲壮地飘落，这不像极了人类如山的父爱母爱么?厚重坚韧，伟岸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