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湾鹊影

　　  隆定军

　　初夏。晨雾轻纱一般，无声无息地漫过黄材水渠。塘湾渠道管理站院子对岸，一棵百年大樟树，一只红嘴蓝鹊鸟从睡梦中醒来。它看了看四周，一切都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大樟树的树冠里，筑有五个蓝鹊窝。

　　它是这棵百年香樟树上红嘴蓝鹊家族的族长。因为长尾羽呈现金色而被称为金翎爷爷。它飞到樟树树冠的最高处，长尾羽泛着金属冷光。它的第三根飞羽折断处还沾着树胶，那是上周调解银翎家与灰翎家领地纠纷时留下的印记。

　　“起床!”金翎爷爷发出穿云裂帛的鸣叫。

　　听到起床号令的成年蓝鹊们睁开眼睛，齐刷刷地展开双翅，拖着长尾，绕着大樟树，飞上、跳下、左边串一下家门、右边转几个圈圈。浓浓的白色晨雾中，不一会儿就布满了“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喳喳喳”“叽叽叽”的鹊叫声，很快就吵醒了渠道护坡里沉睡的甲虫群、水田里的青蛙群、池塘里的蜻蜓群，各种鸣叫声混杂在一起，既像极了喧闹的早市，又像极了涌泉小学孩子们兴奋的琅琅晨读声。

　　看着家族的窝依次列队，它的心里涌起一股幸福感：银翎家的双胞胎雏鸟正在樟树上练习着平衡木，灰翎家的暴脾气小子在樟树杈间摔打着青苔，黄翎家的雌鸟正往水渠护坡搬运着芦苇穗，白翎家的雄鸟正用喙拨弄着竹丛边的露珠。

　　这棵大香樟树足足有二十几米高，茂密的枝丫张开来，树形就像一把巨大无比的雨伞，庇护着蓝鹊家族。五年前的春天，金翎和它的爱人选择了这株百年香樟落户，在香樟树粗大的枝丫间，忙碌了足足两个月时间，才将爱巢筑好。

　　当年七月，金翎夫妇的五个孩子出生。一个月后，除了最小的孩子留在了百年香樟树上以外，另外四个孩子都在离金翎夫妇家不远的地方，分别找了大槐树、大柳树、大竹丛、大梧桐树安家。五年以后，沿着塘湾管理站的水渠两岸，就有了数以百计的红嘴蓝鹊族群。

　　金翎爷爷特别喜欢观察渠道对岸的塘湾渠道管理站。院子里有四名护渠员，他们在巡查渠道两岸时会经常与红嘴蓝鹊们不期而遇。蓝鹊们喜欢站在香樟树枝头对护渠员们评头品足，有时它们还会飞到渠道管理站的灰色院墙上唱一会儿歌，有时它们会跟在护渠员的身后，优美而飞快地从渠道这一侧的山坡上滑翔到渠道另一侧的涌泉小学校园里。

　　小学校园里有十几棵桂花树，桂花树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两侧。银翎家的双胞胎雏鸟特别喜爱这些桂花树。它们会不时地飞到操场上，和调皮的孩子们玩捉迷藏游戏。它们银灰色的绒毛里粘着教室飘来的粉笔灰，其中一只的左爪还攥着半块橡皮擦。每当金翎爷爷的晨哨响起，它们就会用喙啄开树洞暗格，跳到樟树洞的瞭望台上，观察和模仿着小学生们做整齐的体操。

　　在离塘湾站几百米远的渠道旁有一个三四亩的池塘。白翎夫妇最喜欢成双成对地在池塘边的草丛中观察水面的变化。

　　“注意!”

　　雌鸟的红嘴紧贴着雄鸟耳朵悄声说道。雄鸟飞快地冲向泛起微澜的水面，麻利地从水下衔起一条小青鱼，又迅速地飞回草丛中，殷勤地将小青鱼交给了雌鸟。在阳光的照耀下，白翎夫妇如同两位翩翩起舞的仙子：那长长的尾羽上下摆动，闪烁着迷人的光泽;背部和翅膀的蓝羽，似晴朗的天空，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幻出各种色彩，时而深邃，时而明亮;而下体的白色羽毛，则如冬日的初雪，洁白纯净，与蓝羽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离塘湾管理站一公里左右的山坡上，有一片几百亩的油茶园，这是灰翎夫妇最喜欢的乐园。它们会不时地带着四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蓝鹊到油茶园上空盘旋。每次，它们都会满载而归，有时是一条菜花蛇，有时是一只青蛙，有时是一只金龟子，有时是一只天牛，有时是一只蝉，有时是一条山毛虫，有时是一粒红果子。

　　金翎爷爷年纪大了，这几年它明显减少了外出。在这棵百年香樟两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每一棵大树、每一条水沟、每一片池塘、每一丘水田、每一栋民房，它和金翎奶奶全都玩耍过。曾经，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金翎奶奶在水渠里洗澡，早上一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清澈见底的水渠中，不仅有它们的美食，各种小鱼泥鳅田螺，还有它们最浪漫的青春记忆。

　　金翎奶奶年轻时最喜欢在月夜奏响竹笛。它用喙将竹叶卷成簧片，吹奏出《霓裳羽衣曲》的旋律。当乐声漫过水渠时，金翎爷爷就会扮演《霓裳羽衣曲》的指挥家：银翎家雏鸟用粉笔灰在地面书写乐谱，灰翎家幼崽用蛛丝编织五线谱，白翎家雌鸟则用芦苇秆敲击水渠护坡打拍子。

　　某个霜降后的午夜，竹笛声突然变得凄厉。

　　“西岸芦苇丛有异常!”

　　“启动三级防御!”

　　金翎爷爷的鸣叫震落满树樟花。金翎抖落尾羽上的露珠，它急促的鸣叫迅速惊起香樟树上的所有成年蓝鹊。金翎爷爷从大香樟树上急速俯冲而下，十几只成年红嘴蓝鹊紧跟着金翎爷爷，它们展开大翅膀、拖着长长的尾羽向着西岸芦苇丛中飞去。灰蓝、银灰、栗红、月白、金粉……交织成流动的彩虹，不一会儿，一只侵入蓝鹊家族地盘的老鹰就被成功驱离。

　　还有好几次，它们组织起来驱赶过麻雀群，与一个杜鹃鸟群争夺过大型食物，它们还曾与一个试图攻击落单红嘴蓝鹊雌鸟的人类小孩发生过口角。

　　有时候，蓝鹊们也会因为暴脾气而犯错。在今年暴雨季的第三个黄昏，灰翎家的暴脾气小子因为攻击白翎家的雏鸟而被押上“蓝鹊法庭”，它折断的尾羽上还沾着白翎家雏鸟的血迹。此刻，灰翎家小子正被银翎家的双胞胎雏鸟用蛛网吊在槐树枝头。金翎爷爷用喙狠狠地啄击着青铜风铃，震落满地铜绿。灰翎家的当家人不得不选择噤声：孩子犯了错，必须接受家族的惩罚。

　　在另一个枝头，黄翎夫妇正在忙着迎接新生。

　　黄翎夫妇已经成功孵出了三只幼鸟。第四枚卵也有了动静，一个湿漉漉的绒毛正顶开蛋壳，露出一个抹茶色的喙尖。

　　夏天的傍晚，落日被染成金色。暮色中，塘湾水渠泛起碎金。红嘴蓝鹊们正在大樟树上晾晒着新采的蒲公英花絮和韭菜花果。

　　“喳喳喳——”金翎爷爷突然发出悠长的鸣叫，八只红嘴蓝鹊从百年香樟树上应声而起，在夕阳映照的塘湾水渠，飞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线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