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船山识“夫人”——以王夫之诗学评湘剧《夫人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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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从船山识“夫人”

——以王夫之诗学评湘剧《夫人如见》


蒋晗玉

11月8日,第八届湖南艺术节开幕,开幕剧湘剧《夫人如见》精彩呈现。该剧展现近代政治家、思想家、维新烈士谭嗣同的夫人,至情至性的湖湘女儿李闰的心路与事功,特别是她在谭嗣同殉难后悲憾激愤下的“灵魂极限运动”状态,为湘剧演剧史人物形象长廊,贡献了一个动魄摇情的独特艺术形象。本文试以明末清初湖湘大思想家王夫之(别称王船山)的诗学精神,结合感受谈谈认识。

一、“倬彼云汉”的壮烈与悲愤是《夫人如见》创作生发根本

十三岁便有“惟将侠气流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联语的谭嗣同;抱“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之心的谭嗣同;在受钝刀砍头数十下前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谭嗣同;其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的悲壮惨烈,为历史凝聚了猛烈撞击、撕裂、蚀化厚黑帝制高墙与专制铁幕的伟大精神力,“倬彼云汉”的巨大历史影响切近而深远。这个对君主专制“惨祸烈毒”,“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三纲五常对人性残暴摧残深恶痛绝者;这个反对封建愚昧制度,腐朽思想,痛斥“大盗之政”近“西体中用”的思想先行者;这个一生涉禅学、诗学、武学、政治之外,还有兴致勃勃推演几何学,证悟哲学,研究经济学,探索天文宇宙,勘寻地理山川,不事科举,以“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为己任者;这个广交豪侠“矢飞雁落,刀起犬亡”,驰骋边塞,纵马围猎,夜雪秦歌,气吞万里,“笔携上国文光去,剑带单于颈血来”的行健者。其夫人会是一个怎样女子?

《夫人如见》剧照一。  进士家饱读诗书的李闰,十八岁嫁谭嗣同,他们伉俪情深是建立在识见怀抱互为“灵魂伴侣”状况下。李闰为谭嗣同作的《悼亡》“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可见其知之、爱之、仰之,痛之的不同凡俗。当肆虐残暴的黑暗,席卷包裹压击而下,那种窒息、绝望、痛楚、杀灭,于时、于史、于己的叠加,举世是无人能超气冲血沸的李闰的。时代悲愤中的李闰是不能被历史遮蔽的。《夫人如见》编剧著名剧作家罗怀臻先生在创作谈中说,有意或无意,有形或无形,把至暗年代里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人物与自己的灵魂照面刻画了出来。纠缠、矛盾、抗争、妥协、撕裂、苟且、假死、出击……隐忍到极致,燃爆也到极致。”所以对剧中李闰的其态、其言、其行,不作与谭嗣同同样的“倬彼云汉”看,便很难真切透彻感知到该人物形象的审美价值。

“倬彼云汉”一语凡两见自《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棫朴》以“倬彼云汉”起兴歌颂文王任用贤才的功德;《大雅•荡之什•云汉》以“倬彼云汉”起兴,发周宣王的忧惧与呼告。咏歌赞颂与忧患戗抗这两不同情感,都以“倬彼云汉”起兴,都能达到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的,“当知‘倬彼云汉’,颂作人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无适而无不适也。”(《姜斋诗话》第15册)“益其炎赫”和“增其辉光”的作用。景本无专主,当情而发,无不适然。李闰之所以打动罗怀臻先生,让他激动盘桓谋划来创作《夫人如见》,正是他敏锐地看到李闰同样有“倬彼云汉”的辉光,“诗以道情”大有可绘、可彰、可颂、可生发处,方探其“心之元声”,以情为诗。

《夫人如见》剧照二。  王夫之云,“天壤之景物,作者之心目,如是灵心巧手,磕着即凑,岂复烦其踌蹰哉?”(《古诗评选》卷五)。所谓“磕”、“凑”,即诗人“心目”与“人事、景物”接触的瞬间,立刻发生内在的默契,构成情景交会的艺术形象,创作欲望勃然而兴,“岂复烦其踌蹰哉?”——“希望那个隐身在历史人物背后和被历史浓雾团团包围着的李闰女士得以现身,让我们今天的人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看见一位湖湘女儿的真情,看见一位刚烈女子的至性,甚至也看见她那股子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狠劲儿”,因为那股子“狠劲儿”也是谭嗣同夫人李闰所不可或缺、独一无二的“女性魅力”。《夫人如见》剧本愿以复活的方式来纪念李闰,纪念为了让我们今天的女性能够昂首挺胸大步行走而无恐惧自卑之心曾经付出过人生代价的巾帼先驱。”(罗怀臻《夫人如见》创作谈》)

二、“现量”根境的现代性认知是欣赏《夫人如见》的关键。

“现量”是印度因明学和佛教用语。“量”为度量决定之意,“现量”指感觉器官对事物的直接反映,犹直觉。以“现量”论诗,王夫之始。他主张“只于心目相取处得景得句,乃为朝气,乃为神笔。景尽意止,意尽言息,必不强括狂搜,舍有而寻无。”(《唐诗评选》第14册)王夫之“现量”论诗的阐发是,“‘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相宗络索》第13册)包含“现在”、“现成”和“显现真实”三层含义的“现量说”,“现在”是当下而非过去的感受,创作主体置身在当下情境中,景是眼前景,情是当下景触发的情。“不缘过去作影”,相当于即兴;“现成”指此时此刻直观未比较的感受,指创作过程的自发性,“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表审美心理的直觉特征;“显现真实”是真实客观存在,此为前两者的必然结果。当下的情与景按照自身的规律自发地运动而构成意象,故情和景必然真实不妄。王夫之用“现量”说明审美意象必须从直接审美观照中产生,“诗”的本质乃是审美意象,即“情”与“景”的内在统一。

当然,王夫之“现量说”诗学精神,不能生搬硬套于现代戏剧创作。戏剧具有诗性,唱词体现具体的“诗性”,但戏剧作品整体的诗性品格呈现,创作审美意象和形象的复杂程度远大于诗歌。《夫人如见》的文本创作过程,罗怀臻先生自然是依其现代性戏剧思维、剧场思维、意象思维进行的,但这不妨碍接受者、审美者从作品呈现出发,从审美意象的个体读解出发,两相分析得出《夫人如见》自然合于“现量说”的感受。王夫之“现量说”具有广泛的通用释述性,用之对具体剧作进行分析,是试图从审美角度,深入探究创作者对人、事、情、境“显现真实”的观照和体现。

《夫人如见》剧照三。  下面从湘剧《夫人如见》的剧作和呈现的具体进行分析。先从呈现的剧名书写谈起。该剧使用的剧名,用的是谭嗣同给李闰一封信的手迹开头四字。细看那“夫”字一撇,不是连贯而下,而是有如一枚大钉子钉向“天”字上。另外剧中舞美布景,还运用了谭嗣同给李闰另一封信“夫人如见”的手迹四字,那个“夫”字的一撇如同一把弯刀挥过。这两个“夫”字,似冥冥中对“夫人”有“现量”的一字成谶的早现。“夫人如见”是夫与妻信惯常开头,见字如面,展信如晤,平常阅信自是带过,但如果至爱的“夫”正在风雨如磐、波诡云谲的万里之遥,极度相思、极度牵念的阅信者在无新消息下,重展旧信,那“如见”二字则必能引发阅信者的思念牵挂,勾连迁想,思绪起伏的。而如果那至爱的“夫”已突遭戕害,人天两隔,重睹旧信,细看那“夫人”二字手迹,又会是何心态?再如果这“夫”是千古知音、万世英烈,为千秋事业,大义凛然慷慨赴死,且举国仅极少感佩同志,民众看客却扔烂菜帮咒骂,行刑者以钝刀数十次斫砍其头颅,睹此明明正有一枚巨钉在钉!正有弯刀般的撇在把人劈开般疼痛的“夫人如见”,李闰的“现在”“现成”的悲苦痛愤就能体味,这是感受《夫人如见》“现量”的“根”与“境”。

第一场“两地书”时间很具体——1898年9月30日,戊戌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正是月圆花好,万家团聚之时。但是时李闰对月践约,抚琴思人,有别以往的十五。至爱之人之间,量子共振也好,心电感应也罢,总会有一些特异的超越五官感知的不可思议的潜能交感在。然今日这“现在”,早两日谭嗣同已殉难且李闰不知的“现在”,于苍冥幽暗中她有不可言说的异感是自然的。此在,凝视信字“夫人如见”而起,那“现成”的积郁与过往,如何不能入幻梦,来相见呢?谭嗣同如有魂魄,心思缜密,能够在赴死前代父拟斥子七信以保全家人的他,魂魄必于这死后两日,念及与妻十五对月抚琴,遥寄相思的约定。那么,圆月下是夜北京那张主人亡后的蒙尘琴,必有淅沥萧飒金风拂过琴弦,必有无声的鏦鏦铮铮回响云汉。且魂魄往来,银河可渡,怎不能越千里而现于李闰之前,去动其中,摇其精,诉其情呢?所以,该场现代性的剧场时空呈现,是心灵魂魄的自由“显现真实”。其他场次中,作为“魂魄”的谭嗣同皆随李闰的“情”与“境”而显现,这种显现都是李闰“现在”“现成”的“随心所取”和心魂必然外化。理解这些“现在”“现成”的现代性舞台诗性呈现,是理解《夫人如见》“显现真实”的关键。

三、以情本、以情遇的“兴观群怨”是“各以其情而自得”于《夫人如见》的欣赏意义

“兴观群怨”出自《论语·阳货》第十七章,通用解释,“兴”指比兴,文艺可引共鸣、审美、感化、教化;“观”,郑玄注为“观风俗之盛衰”,反映时代精神风貌,认识社会、历史;“群”指文化共同体的精神、情感凝聚与认同感,成为人精神交流的桥梁与纽带;“怨”,孔安国注“怨刺上政”,即针砭时弊苛政,抒发怨情,影响改善风气环境。王夫之对“兴观群怨”的认识有所突破,“诗之泳游以体情,可以兴矣;褒刺以立义,可以观矣;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含其情而不尽于言,可以怨矣。”(《四书训义·论阳货第十七》)王夫之并不将“兴观群怨”简单视为诗歌的四种功能,而是称其为“四情”。“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遨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诗译》)“真情”是“兴观群怨”得以成立的必要前提。“四情”贯通成为沟通作者之情与读者之情的桥梁。在“四情”论的基础上,“兴观群怨”不再是彼此独立的功能单位,而成为一个关联的情感整体。以情本体的眼光来观照“兴观群怨”,使其内涵更接近于审美领域,则审美活动的非目的性和非功利性得以凸显。

《夫人如见》剧照四。  《夫人如见》的核心表达是李闰于谭嗣同殉难后“倬彼云汉”的“现量”的“情”的整体表现过程。前面介绍了“虚”的、梦幻的、心电感应的、魂魄“如见”的第一场的相关内容。第二场“丧夫痛”是李闰得知死讯后的“实痛”状况。该场谭的灵柩已回到了浏阳,剧本标示的具体时间是“距谭嗣同殒难39天”。有史料说谭嗣同灵柩1898年11月1日运回湖南;有说1900年运回的,然剧不泥史,但以情驱。第二场核心是李闰见了移灵归来的谭嗣同遗骸——被钝刀数十次斫砍头颅的遗骸!这种惨烈岂是常情常态面对死亡可以描摹的?李闰的饰演者周帆在其对人物的理解与分析一文中,谈到“要强化李闰犹如游魂般出场和那令人惊恐的肢体表现”。那无可言状的战栗、喑哑、呆滞、肉身与灵魂的各无所控,肝摧肠断的无声血泪与咬碎的牙关……此刻不知何时怀揣短刀的李闰“要问”“要知”“要寻”的,集中在监斩官,是“情”与“境”恰当与自然的“现在”直接对象。然刀不可千里泄悲愤,鞭长莫及莫奈何。在“情”已被击碎、毁灭之时,近处“现成”的与夫君生活的“读书石”“望月台”“抚琴亭”“舞剑处”这些“情”之凝绕处,也在触目惊心,摧肝裂肺,“报仇”转“自刎”便不相矛盾。当知情中理是无理之理,情中度是无度之度。

第三场“翁媳怨”中,李闰已成吸大烟三年者。这一“突兀”“反常”,引发悬念和观众的探究期待。从情节表面看,这是媳妇对公爹误会之怨造成的颓废,李闰“怨”公爹在谭嗣同殒难前连去七信“责难变法”“痛骂谭嗣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而这七封信其实是谭嗣同伪造的父亲信件,目的是与家人撇清关系。这诚是不知情的李闰颓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她那“被劈开的疼痛弥漫大地”的延续,岂能忽视?那亲生父亲不理解儿子,伙同黑暗与愚昧对丈夫的责难与痛骂,这种笼天罩地的绝望,岂能忽视?那残害戊戌变法英烈的王朝受八国入侵,彻底沦丧、无可救药,岂能忽视?连谭嗣同都“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虽知之而莫奈何的李闰的无力感,岂能忽视?另外,大烟麻醉中的李闰,于绝望中自然还有盼“沉冤昭雪”,为爱人建“英烈祠堂”而“忍死”的麻醉支撑理由在。

当对公爹的误会消除,知那七信乃谭嗣同为保全家人所写,李闰面对临终前公爹的“托孤”“托家”“托愿”的一一应下,并不是什么洗心革面完成了“坚强自立的心路转变历程”,而只是对公爹良苦用心的不辜负,和对谭嗣同历史公正回归的共同期盼下的肩负与担当。“孤”本可托于家族他人,接受是李闰不逆公爹想要她和谭嗣同有过继后嗣的安慰;“家”也本不该托于她,但凡知道谭嗣同幼丧母,受后母苛难至成年者可知(入京前,他尚嘱妻子要厉行节俭,别被挑刺说了闲话);唯有包含公爹寄托与劝勉的“托愿”,才是因谭嗣同《狱中题壁》“忍死须臾待杜根”改名“臾生”的李闰本来自有的愿盼。当公爹咽气不瞑目时,李闰在他耳旁语往来万里刺杀仇人刚毅事,是对本场前面李闰颓废形象的彻底反转;是人物灵魂性格刚烈复杂“有狠劲”的神来之笔;是“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的谭嗣同夫人与他相匹配的“倬彼云汉”的气魄;更无疑是李闰对谭嗣同“情”之极致的必然“意志动作”。能如是的女子,办“不缠足会”、兴女子师范学堂,收养弃婴等事功,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吸大烟又岂是凡俗一般意义上的颓废与自弃?

第四场“横塘约”,十二年后李闰办女校,为谭嗣同立祠堂,号召女子走向时代等,是她秉承自己和夫君共同的思想信念,顺时顺势而为的必然。“横塘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爱情意象,读李闰写给谭嗣同的悼亡诗“前尘往事不可追,一成相思一层灰。来世化作采莲人,与君相逢横塘水。”可感受那凄神寒骨的至情之味。透知此诗,则第五场“祠堂泪”李闰的“十哭”与想再追随谭嗣同而去的行为,便知是她“情”之自然与当然。第六场“莲花愿”中“巾帼完人”李闰一袭红色套装的形象,与谭嗣同曾放眼世界期盼文明的愿景相应,“并蒂莲”的舞美显现,更是他们“相逢横塘水”生生世世爱的意象的升华。

四、结语

湘剧《夫人如见》表现了超越时代,卓然极致的湖湘女儿李闰对谭嗣同“倬彼云汉”的至情和直面历史处境与时代的悲愤。其“现量”根境中的“忍死”精神,继承遗志、服务社会的卓越生命历程,铸就了中华女子的精神典范。在创作者以情本、以情遇的“兴观群怨”诗性表达下,诚如王夫之在评阮籍的一首五古时所说,“以追光蹑景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夫人如见》一剧为数百年古老湘剧面向未来,探索了当下呈现的新可然,其突破性拓展与引领了该剧种走向新时代新境界的路径。

【作者:蒋晗玉】 【编辑:肖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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