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完人的脚印与自我救赎——观湘剧《夫人如见》

 常瑞芳　　　　　　　　

  一

如若说湘剧《夫人如见》写的是李闰，不如说是写谭嗣同精神之延伸，实写李闰，侧叙谭嗣同，虚实交融。“我自横刀朝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国人无一不熟悉谭嗣同，熟知这人这事，但对他夫人李闰那人那事，知晓的人却是不多。编剧罗怀臻老师用独特角度来写了一个柔情的谭嗣同，并借以他夫人李闰来写“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做你未竟事”，从李闰的身上，折射出谭嗣同以他短暂的年青生命所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以及对社会世风的感召力。

正如该剧之剧名“夫人如见”，取自谭嗣同生前写给妻子李闰私人信函的称谓，这四字饱含思念，情浓如醇，便亦然可窥探到编剧的匠斧用心。湘剧《夫人如见》以谭嗣同慷慨就义为时间截点，作为他的未亡人李闰，以其内心情感和精神人格的自我重塑为经纬线，先是表呈她为旧式女人深陷失去挚爱的忠烈与悲痛，几经沉沦，不能自拔，后述她接受了公公弥留之即的重托，化悲痛为力量，以谭嗣同之精神为火炬，以唤醒民众觉悟为己任，凤凰涅槃，最终完成了自己人格的独立与自强。纵观全剧，李闰这个人物在剧中是立体、鲜活的，她是谭嗣同身后的女人，谭嗣同也同为李闰心中的男人，俩人互为映照，情为心声，共同谱写了一曲湖湘儿女忧国忧民、勇于自我牺牲的生命之歌。

该剧最为显著的特点在于打破了固有的单一事件结构体系，采用符合本剧目人物特性的书信体文学意识流形式，魂梦相依，将过去与现在、梦幻与真实、内心与情感、思想与潜意识、生与死等自然而巧妙的连接，将中国传统戏剧程式虚拟表呈方式与西方布莱希特戏剧的“第四堵墙”间离效果以及斯坦尼夫拉斯基的表演体系融入在同一舞台戏剧情境里，其所有的建构与形式都是为了更为细腻地刻画人物的行动线，呈现人物的内心情爱和追寻，演绎不同人物的个性色彩，让观众透过历史的尘埃，看到了中国旧时代女性身上所背负的枷锁与隐忍，看到了身为湖南人“敢为人先”的李闰的新时代女性的觉醒与担当……

李闰出生于湖湘诗礼簪缨之家，其父亲李寿蓉诗学颇有盛名，曾被誉之为“湘中五子”之一，李父与谭嗣同父亲同朝为官，同在户部供职，两家在京寓所相距不远，很早就约为婚姻，即谭继洵聘其长女李闰为子媳。李闰是一位才女，诗词文采斐然，很早便接触到新潮思想，幼时未曾缠足。婚后，受谭嗣同影响，在上海，她与友人倡办了第一个妇女团体——《中国女学会》，其宗旨是讨论妇女教育及其他有关妇女权利问题；次年，她再创办了第一所中国自办女学堂——中国女学会书塾，出版了中国第一份以妇女为对象的刊物《女学报》。

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他或她或许是孤独的，甚至是寂寞的，但却不可能是孤立的存在，或多或少都要遭遇到一些人一些事，或赞同或同行，或反对或绞杀，等等不一。谭嗣同是幸运的，在外有康有为、梁启超和戊戌六君子等志同道合的人，在内有贤妻李闰的理解和支持，他们不仅仅是伉俪情深，更重要的是灵魂上的高度契合。湘剧《夫人如见》没有写谭嗣同夫妇15年的相濡以沫，夫妻同体；更没有写李闰身为才女倡办“中国女学会”的传奇经历，而是选择从谭嗣同在北京菜市口慷慨就义后，李闰的悲与痛、行与为，以及与谭嗣同情感纠葛的万缕千丝，将个人情感的心路历程放在大的社会变革背景下，通过一系列戏剧情景的展现谭嗣同殉难后的悲痛、沉沦到心灵的转变，将个人遭遇与时代洪流融为一体，以点概面，揭示谭嗣同的精神烛光，照亮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

戏剧写故事易，以戏剧情景刻画人物心理脉络为重心难，需要构筑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事件，再加暴破点。我深为感慨编剧罗怀臻老师的思维取舍、独特的戏剧结构形式与新颖的文本创编手法，尤其是深读剧本，令我获益匪浅。

  二

一部新创剧目，其所有的戏剧情境的建构、人物的行动线和心理活动的刻画、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纠葛和矛盾冲突的呈现，无一不是为了舞台上人物形象的丰盈与创作者的主旨表达。

湘剧《夫人如见》从主人公心路历程来说可为三部分：先是“未亡人”，后做“未竟事”，再到“重塑自我”。1-3场为李闰知晓丈夫谭嗣同的悲壮离世的悲痛、忿怒、思念、沉沦……有湖湘女人的浓情、也有湖湘女子忠烈，更有李闰这一女性的韧性与知性。第4场是李闰承继谭嗣同的精神衣钵，做与丈夫相约的来竟事业；5-6场为李闰个体人格的自我发现，到自我救赎的心灵成熟、人生蜕变过程。

故事以李闰梦境为始端，舞台上，月光下的“残雪”“崩霆”两张琴，遥相而行，隐喻离家北上的谭嗣同与李闰身居两地，互写书信。慎子在《慎子·逸文》中曰“昼无事者夜不梦”，说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在《梦的释义》中对梦的诠释，梦是对我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欲望和情感的反映，是由我们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欲望和情感所驱动的，这些欲望和情感在梦境里得以表达和释放。旧历年的八月十三，中秋将近，每逢佳节倍思亲，李闰思念北上的丈夫情理之中。又或许在冥冥之中，相爱的人即便是相距千里，他们之间彼此有着某种感应，李闰对丈夫谭嗣同突遭变故有种心灵上的感知，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了丈夫的呼唤：“夫人如见”，李闰回应：“夫君如见”，端见伉俪情深。夫妻两相情愫，互为勉励，琴弦崩断，李闰梦醒。南柯一梦，似梦似真，此时的李闰莫名的心悸。时空交错，虚幻处，谭嗣同狱中绝笔与妻书。剧目巧借书信往来交流方式，交代事件发生的时代背景，一笔多用，虚实相宜，脉络清晰，情绪饱满，令观众很快进入剧情特定情境中。

       谭嗣同等戊戌维新六君子被捕后，仅几天的时间便被清朝廷杀害于北京菜市口。他的父亲受其牵连，被革职回乡，强忍下心中悲痛，吩咐李闰的陪嫁保姆高妈妈帮助儿媳渡过难关。戏剧艺术最为打动人心就在于其在特定的戏剧情景中，将人物内心的极致之悲之痛之悟撕裂给观众，与之共情。谭嗣同的慷慨就义对他的家人是一种酷刑，在这种残酷中站着的李闰同样是个不凡的女性。在第二场戏“丧夫痛”中，编剧将人物情绪暴喷点集中在谭家大院的客堂上，借剧中人物之口说出谭嗣同就义时遭受三十余刀的凌迟之苦，李闰她站在未亡人身份的角度，她的痛是痛彻肺腑、感同身受的痛，一个人痛到了极处，便是眼眶里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泪！她的忍耐，化作愤怒之剑直指刽子手，不能报仇便自戕，视死如归般欲追随丈夫而去。这里，以父亲、妻子等亲人之痛，一笔两用，描写了谭嗣同的英勇和悲壮，也写了李闰的忠烈和悲痛。

在封建社会，中国的女人们是没有地位的，甚至风靡在女性幼时便将双脚紧紧缠裹，使之不能生长变小而畸形的陋习。李闰这位从强制女人缠足的封建社会里走出来的女性运动先驱者，尽管在她身上有许多的闪光事件，编剧没有从这方面去选材，反而写了她约三年时间的颓废、沉沦，这里面有她对丈夫的追思，有长辈在小辈不能自私自戕，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有一个沉重的心结——对公爹的误解，她怨恨公爹对谭嗣同生前的痛骂和决裂。从封建礼教方面来说，她为晚辈是欲说不得，但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于是便只能是躲进室内不见人面。说实在地，于舞台上看到抽大烟的李闰，我是万分诧异的！在观看湘剧《夫人如见》之前，百度了李闰的生平简介，她生于1865年，林则徐虎门销烟是1839年，虽有清朝官员好吸鸦片，然作为维新派代表人物谭嗣同的志同道合的夫人却沉醉于吸食鸦片行为显然不妥，但为戏剧论，毕竟戏剧不是传记，艺术的夸张和舞台的艺术呈现，在特定的情景下，极致的反常行为，可使舞台人物内心世界的极度苦闷与痛苦更为形象、丰满，更容易引发人们对剧中人物的理解。

苏格拉底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我们都可以克服自己的缺点，然后成为更好的人。这一场戏，对人物心理变化作了细致的解读，剧中公爹谭继洵失去孩子的悲痛，对儿媳李闰的精神开导，以及后来死不瞑目的细节化处理等都十分到位。谭嗣同两位最亲近的人，父亲和妻子，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崇尚精神品质，他的慷慨赴义不是孤立的，更不是凭空而来，有着厚重的家养熏陶！与谭嗣同划清界线的书信非公爹所为，是谭嗣同为保全家族的断然之举。李闰与公爹的误会解除，心结也因此开解，她理解公爹为家族大家长身上所承担的悲痛，她审视自己，也重新考量丈夫谭嗣同，知晓小我与大我的互为依存，接受了公爹临终的三大重托：托孤、托家、托愿。李闰从此更名叫庾生，但她不想独活的信念并没有完全消弥，为后面她的再次自戕以及新生，构成层层递进关系。

死是一种伟大，生也同样伟大。十二年后，清朝政府已被推翻，由李闰抚养的谭嗣同侄儿已长成人，舞台上一改前面颓废的戏剧氛围， 一群大脚女子走出家庭，迈进学堂。李闰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受谭嗣同精神烛照，以家国复兴为己任，把信念化成行动，选址建女校，创办了浏阳第一所女子学院，开创女子集体上学之先河，她自己则做了名誉校长。这件事情得到了维新派新官县长的支持。与此同时，兴办育婴堂，收养女弃婴，挽救了无数个小生命。此时的李闰身体是忙碌的，精神是充沛的。严格来说，我在上面文中的三段论划分并不十分准确，于人物刻画而言，剧目是一以贯之，未离主线。第五场，谭嗣同烈士祠堂建成，“国民先觉”匾幅赫然醒目，谭嗣同亲制的“雷残琴”与“崩霆琴”摆放在厅堂。公爹谭继洵临终所托三件事均已完成，她的身体与精神也都随之松懈，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作为未亡人的身份苟活于世，编剧沿着这条主线铺陈，李闰也是朝着这条主线含悲苟活，当目标达成，心愿了了，千斤重担缷下，她又对自己举起了短刀欲自杀，追随夫君而去。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谭嗣同的声音。这里为幻境，实为李闰的内心世界的纠结，十哭是她情感的喧泄，是她为自我人性的觉醒，也是全剧的一个小高潮，直至第六场，李闰脱掉旧式服装，脚踩高跟鞋，一身现代服饰出场，最后完成了她独立人格的精神蜕变。

  三

好戏要靠时间磨。

湘剧《夫人如见》我看了两场，23年5月末在梅溪湖大剧场的首演，第二次是24年10月8日第八届湖南艺术节上，通过手机直播观看，之间跨越一年多时间，戏剧情节基本上没有多少改动，但在人物表演的细节方面有了更趋于贴近人物的个性化色彩演绎，剧情呈现的整体风格上有了大体相近的把控，消弥了先前剧情中间断层的唐突感，突出了主题，强化了人物心路发展的脉络层次感，使之增强了该剧的文学性与观赏性。

纵观全剧，第三场“翁媳怨”，第五场“祠堂泪”令我印象十分深刻。“翁媳怨”主场是公爹谭继洵，这个人物的刻画是入木三分，细致入微，淳朴，善良，睿智，博爱，平和又威严，他是封建大家族的家长式代言人，是谭嗣同的父亲，也是李闰精神困顿时的指路人，演员的分寸感把握得非常立体到位。谭继洵再次出场前，情绪堆积铺垫得十分充分，对儿媳的呵护，他自身的卧床病重，李闰不仅不尽孝，反而数次不见公爹，三年的时间放纵，弥留之际，他颤颤巍巍“儿媳不见公爹，公爹来见儿媳”，对李闰的一番劝说与指责，是长辈对下辈的爱与包容，他深知李闰的心结在哪里，甚至给儿媳机会来倾诉她的所谓愤怒，谭继洵不得以的隐忍，隐忍三年来亲人、旁人、政敌，甚至是全社会对他的误解，无处诉说，加上失去爱子的那份痛苦，廖廖几句话，便将谭继洵内心世界展现得纤毫毕露，谭继洵也是一个站立的伟大的人！他的胸襟是宽阔的，思想境界是超越的，对儿女们的爱是厚重的，他死不瞑目的转眼之笔，李闰附在他耳边的一句话，让他不留遗憾的阖眼，令人拍案叫绝！李闰与谭继洵他们的内心情怀是并列的。

曾经写下“秋气悬孤树，河声下万滩”诗句的李闰，编剧没有给她空间来展露才情，更多地以一个寻常女子的举措和情绪来描绘，“祠堂泪”的十哭，情绪崩溃的坐地一哭，则是十分的形象化处理。情节艺术，无论是从小说，还是戏剧、电影电视等，在建构过程中，都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考虑，那就是如何抓住观者的心。“十哭”是李闰对自己一生的回顾，是她心路历程的自我感叹。十哭的唱词精练，概括性强，案头读来悲切，不知为何，在观看剧目时，是为音乐故，我没有进入她的情绪感染力之中，也或许是词藻的节奏太快，没有中心情节的细腻渲染，也或者是我个人的触感问题，我留下几许遗憾。

人不是因为没有信念而失败，而是因为不能并且坚持到底。这是我在该剧的主题之外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