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稳江
找到这个叫“太平安”的地方,实属一趟不容易的旅程。
从大围山集镇入同幸村,随着山路的深入,便渐渐有了不一样的风景。山下,三三两两散落着的民居,在春天新绿的映衬下愈发宁静。再朝山里走,人烟渐稀,一路相随的只有绚烂的山花与淙淙的溪水声。
山里的春信,是从植物开始活泛的。老树吐出新芽,春笋迫不及待地冲破泥土,小路间则缀满了前一夜的雨打落花。爬至半坡,清幽的山谷间唯有鸟雀与山风相伴。走了很久的路,眼前还是那座大山,所幸视线开始开阔起来。
随着远远的一两声狗吠,便到了太平安。
举目四望,山色苍茫,辽阔的绿野烟水般波动。在春季,这是乡土的神话和梦。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剩下的便只有鸟雀的啁啾。追随着山风和布谷鸟唱和的诗意,采茶人的劳作便有了几分诗意在其中。
惊蛰到而万物生,谷雨至则万物盛。惊蛰到谷雨之间,时间不再从容,树叶从稀疏到繁茂,从抽芽到爆绿,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茶树也不例外,那枝丫上的嫩意,让整个山头都听到了它们报春的声音。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最美的春天里,一盏谷雨茶与春意最是匹配。殊不知,眼前的这捧谷雨茶极为难得——近千米的海拔,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也为这片高山野茶保留了一份难得的清雅气质。
扑入眼帘的,是各类杂树和茶树交错生长的一片平缓山坡。因为常年无人打理的缘故,很多茶树便被裹藏在灌木丛中。山中,一种经过多次杂交名为“群体种”的茶树和树林杂草共生一处。间或看见数株茶树聚集在一起,但也绝不似山外茶园那般整整齐齐的样子。
山高、林密,这些被遗忘的茶树们只能凭借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在山间扎根下去,尽力吸收养分。或许是因为山中独特的小气候,这些茶树非但没有灭绝,每到春天反而焕发出勃勃生机。
“很久以前,这里的住户还蛮多。因山上有庵,这个地方也就取名太平庵,后来才改名为太平安。这些茶树全部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树,传了很多代人。后来住户大多搬走了,茶树却还留在这里自由生长着……”
没有过多的寒暄,话题直接进入了茶的世界。眼前的这位茶农,几乎踏足过附近每个藏有老茶树的山头。哪个山头的茶香更纯正,哪个山头的茶叶口感更鲜爽,他如数家珍。这经验,既来自漫长山居生活的惯性,也来自常年浸润在茶事中的经历。
“就这样?”“就这样!”像极了一场充满禅意的对谈,起止都如山风一样了无痕迹。再多的问题,也不适合再问。一时间,问话的和答话的都静默了。掐一叶嫩尖儿送进口中,没有一般生茶叶子的青涩,反倒有一股甘甜在口舌间渐渐弥散开来。这滋味,是别处所不多见的。
远离土地数年,对于采茶之类的农事,我已经无法做到像当地人一般娴熟了。可是能置身于这连绵的群山间,感受这满山明媚的春意,却与小时候采茶的情境无异。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山野茶坡上,却是舍不得快步行走的。这些安静的、遗世独立的老茶树,真是人间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它们,仿佛在等待什么——
900余年前,隐居龙井多年的辩才老和尚,不仅请失意的苏东坡喝茶,还打破惯例送客过虎溪,引得左右惊曰:“远公复过虎溪矣!”老和尚却哈哈一笑,引用杜甫诗念道:“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至今,那个名为“过溪亭”的地儿依旧是让人怀古之地……
而在我的老家,会采茶制茶的年轻人也不多了。而老一辈人时常拿出来念叨的,是那句“遇饭吃饭,遇茶吃茶”的俗语。寓意行走人间,做人处世都要随遇而安,方能在这尘世里收获一颗自在之心……
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些百岁老茶树,识得它们的真面目后,我所担心的是,这所剩无多的古树茶,它们会一直都在吗?是否都能等来那位懂茶的性情中人?
看着想着,那些与茶有关的思绪,像一片片极薄极轻的羽毛,浮止于这满山的翠绿之中。
随同茶农下得山来,他的老伴正在家里忙着制茶。这些老树新叶从山上背下来,经过清洗、杀青、揉捻、发酵、烘干,前后需要24个小时才能变成珍贵的红茶。如果是制作白茶,则省却了发酵的过程,但保留了茶的原汁原味。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用这个茶叶所制作的‘湖红’曾经还漂洋过海出国呢。”和人工种植的茶不一样,这些古树茶每年只能采一次。六斤生叶子才能制作一斤茶叶,即使是好的年份,一年才能出品一百斤左右的成品,其珍贵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些年,纵使这些高山古树茶的价格水涨船高,承包了这片山头的老两口还是不忍过度采摘。又因担心资源枯竭,两人将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召了回来,一家人开始慢慢在高山上试种一些优质品种来接替这些百年老树。
“茶树和人一样,会老哟。”明明灭灭的灶火中,那些青翠的茶树叶子开始蜕变,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也就是这样一句感叹,多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在其中,让人怦然心动。
制茶的过程,满室生香,让人忍不住想留下来饮上一盏。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屋内,缭绕的茶雾让屋子里的人影模糊而又生动,仿佛是时光不舍得抹去的影像。
这样品过一轮茶后,居然有了一丝丝的微醺感。茶煎高山春,而此时,我们正走在一条通往高山的路上,去和心中那些深谙茶道之人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