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志平
老长沙的族谱，应该搁在了天心阁。这里的城墙砖，挨着最老的城墙根。夜阑人静的时候，经常顺着老城墙，溜进麻石巷，寻找那里的老衙署、老街坊。那位提着灯笼，打着梆子的老更夫，去了哪？“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沙哑的嗓音压得很低，生怕穿过青烟古巷，惊扰了两旁屋里的鼾声……
沿着老九门的记忆，叩响长沙的门扉，天心阁古风犹在。不远处的白沙古井，水盈泱泱，甘怡如旧。城南书院的读书声，儒风荡漾，时远时近。曾经的斗姥阁、城隍庙，人头攒动，多么的热闹。人们聊起那颗拱极环寰的长沙星，更是眼神闪烁，仿佛打开了一幅浩瀚星辰的画卷。
如今，这些记忆，不少已走进岁月的深处，但那份同住青烟小巷的亲近，并不模糊。唐朝《长沙风土碑记》里写得十分清晰：“天文长沙一星，在轸四星之侧，上为辰相，下为郡县。”古人视星宿为神明，斗姥阁就是专为长沙星母亲修建的殿阁。明代一位守将，心存风月，朝思暮想中，搭起了城墙上的小阁楼，让出鞘的弓弩，能够听得到铁马铜铃的哨声。时间一晃，天星阁慢慢变老，名字也和文昌阁合二为一，变成了现在的天心阁。字音相谐，心弦未断。其脚下的青砖顽石，被守城的将士，踩出了蜂窝窝，可依旧蹲在月光下，寻找故人的身影，那份痴情痴念，不知焐热过多少清冷的月光。
老城墙威武，内外两层，虽仅存一隅，却可见其险扼，窥其全貌。其南北两侧，外筑月城，形如双瓮，以隐其形、固其体、护其甲，玄机暗藏。八个炮洞高低交错，拱卫着前方。从战火硝烟中走过来，除了一脸的坚毅和倔强，也挂着不少的伤痕。天心阁几毁几建，老城墙也在山水洲城的呵护下，持文心剑胆，越活越精神。
现在的天心阁，日子悠闲。朱漆廊柱，白色檐墙，看不出太多的古拙，南屏北拱两座辅楼，身子紧倚着主阁，生怕不留意，被岁月挤出了城头。可能是年岁不够大，略显腼腆，但一身灵性，半羽俏皮，格外清爽和帅气，落在老长沙族谱上，直到天心阁站到了古城长沙的扉页，才在博物馆的僻静处，找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明朝俞仪的《天心阁眺望》一诗：“楼高浑似踏虚空，四面云山屏障同；指点潭州好风景，万家烟火画图中。”第一次提到了“天心阁”。后来者则甚，无数的诗词歌赋，将天心阁缠缠绕绕，裹得喘不过气，但诗中意蕴鲜有超过俞仪者。有的泪花如雨，忧患太沉；有的拘泥词律，落入窠臼；有的言藻华丽，不见魂魄。
到了清代，泊岸江滩的外来者越来越多，房屋也越织越密，江滩的繁华，拥到了城墙根，遮挡了不少城防的视线。守城的将士，觉得这样不稳妥。于是，在原本一层的楼阁上，拨开顶盖，延柱拓梁，加建楼阁。从明代的一层，到乾隆时的两层，咸丰年间，又加一层，古城长沙在长大，天心阁也在不断长高。
1914年，长沙修建第一条马路，洋派之风渐占主场。紧接着成立公路局，在谭延闿主导下，拆城池，修环城马路，古人的长袍马褂丢了一大街，看似遍地狼藉，实则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不少人剪掉头上的辫子，穿起了西装。随后拓城修路时，听进了曹典球的建言，留下了天心阁以及这段古城墙，虽说只有251米，却是长沙最老的根，典存族谱的地方，根须不断，才有可能枝繁叶茂，真要弄丢了，三魂七魄找不回，长沙的故事，怎么讲？
天心阁的几个老伙伴，麓山古寺、岳麓书院、城南书院。过去遥相呼应，喊一声名字，就能相聚江风中。天心阁四面留存的房子，保护得不错，老街老巷多花点银两，值！效果比建高楼好得多，有些地方，搭个肩檐，或文魁点斗，留点故事，功课做足了，就能煨出细嚼的原味。那时的长沙人，一定在城墙下躲过雨，能在这里串串门的老市民，对长沙的认知不一样，个个讲得出一点这里的故事。
麓山的风骨，橘洲的芦笛，天心阁的铁马铜铃，都踩着时代的风轮，走进了现代长沙的热闹。看不到儒衫渡江舟。岳麓书院和隔岸的城南书院，就少了文脉相牵的走动，朱张渡沉默多年后，变成了一座小凉亭，偶尔坐在这里，打开话茬子，聊开一点往事，散落江心的文隽，还能荡开一点小清波。
有一首天心阁和橘子洲结对而成的联语：“水陆洲洲系舟舟动洲不动，天心阁阁栖鸽鸽飞阁不飞。”诙谐有趣，生动自然。若有人想再翻出点新花样，即使依韵律填词，也会急出一身汗，这是古人遣词造句的功夫。
天心阁上对应的那颗长沙星，心存浩瀚。城墙上堆满的往事，太多，不宜过于渲染，有些不该忘却的记忆，打个结，像残垣上的那口警世铜钟一样，悬在醒目处，足矣！谁都知道，这座用生命厚叠的城市，从楚汉走来，一摞又一摞的足窝，比城墙之下的基石还要沉。有的块头很大，只有守城的将士才能搬得动。
不诬古人，不惑来者。古汉名城留下的启迪，并非AI技术能够合成，时代需要穿针引线的人物，将典籍挪活成江岸的絮语，让后来者，魂有所依。不然，挤在钢筋水泥堆砌的世界中，很容易折坏生命的脊梁。闲着的时候，到天心阁走一走吧，那里装有秦汉的叮咛，潇湘的风骨，铁马铜铃的哨声。
扒开一层又一层的热闹，钻进天心阁下的老城根，张眼一望，看不到一个持长矛穿铠甲的将士，难免心生惆怅，总期盼能和古老的城池对上几句话，哪怕以古人进城的方式，持通关文碟，在铠甲丛林中，走上这里的檐阶，心中也能泛起一丝贴近古人的情愫。天心阁坚毅，攥紧了老长沙的衣襟，也抱紧了老长沙的族谱，脚底有深情，心中有执念，这样的光影，不就是“楚汉名城”走向未来的滋养和力量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