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煌阳
史笔寥寥写尽一生，其中鲜有平凡之辈。对普通人而言，日记才是自我“立史”、留存生命轨迹的重要方式。湖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尧育飞《大清万象：清代日记中的情感世界和社会生活》一书新近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书中征引日记上百种，为许多清朝人鲜活的生命档案。翻阅该书，我仿佛穿越到清代，看见普通人的一餐一饭、一颦一笑，时不时引发心灵的共鸣。
该书主要利用日记文献，从“情感世界”和“社会生活”的双重视角出发，通过八个专题勾勒清代社会的立体图景。作者将清代的私人日记视作“会呼吸的活细胞”，把握日记文献即时性、私密性与连续性等特质，深挖个体情感流动，也一并还原群体生活状况。
如对习见的《曾国藩日记》，作者聚焦围棋活动，“以小见大”，发现曾国藩广阔的“围棋事业”。据作者统计，《曾国藩日记》下围棋的记载有3468天，围棋局数高达8361局。利用这翔实的统计，作者梳理了围棋与曾国藩一生的不解之缘。围棋本是传统文人的游艺，但曾国藩践履理学后，不免视此为浪费光阴的行为，因而内心焦虑非常。在师友劝告戒棋后，曾国藩因屡屡破戒，自责“全无心肝”。咸丰九年以后，围棋成为曾国藩戎马倥偬中“安顿紧张情绪”的消遣，或是幕僚间“无缝对接公事”的社交媒介。薛福成笔下“公目注楸枰，而两手自搔其肤不少息”的记录，写出了曾帅日常生活的细节。及至“百战归来再下棋”阶段，曾国藩与弟弟曾国荃对弈、观幕僚手谈的记载，则尽显战乱平息后的安宁。纵观曾国藩的一生，作者发现围棋贯穿了他青年修身、中年治军、晚年守成的完整生命历程，既见证了他的内心挣扎，也映照了晚清士大夫的精神困境，最终证明围棋是曾国藩未曾明言的另类日课。
本书往往能以跨学科视角，显微清人生活与心灵深处的幽暗部分。如解读《恩光日记》，作者发现恩光在同性情感中的孤独坚守，也发掘了易代之际旗人官员的身份焦虑。这种融合性别史与社会史的日记解读，让清代社会的万象具体地在个体身上呈现。全书对“情感世界”与“社会生活”的刻画，正得益于此类微观视角。书中谈情感，不刻意渲染家国情怀等宏大主题，而专注捕捉“平凡之我”的细碎心绪，抉摘了赵烈文的丧亲之痛、恩光的隐秘心事、曾国藩的修身挣扎等，从而拼接出清代普通人的心灵群像。书中论社会，目光不止于庙堂，也延伸至市井江湖，从“出洋五大臣被炸案”的信息传递到同治瘟疫的军民应对，从“新年发笔”的民俗到文人饮食雅集，再到百姓农耕、商贩吆喝的日常，诸般场景交织出清代社会的运行肌理。这些，都让“大清万象”充满温情，也让历史叙述不至成为冰冷事件的集合，而是许多平凡生命历程的总和。
这部兼具学术性和普及性的著作之所以呈现如上面目，在于作者具备扎实的文献功底以及对清朝人有“理解之同情”的态度。作者在过去数年间整理了包括何绍基、陈曾寿等人在内的上百万字稿本日记，获得了对清代日记的系统认知。在此基础上，作者以温良之心体悟古人处境，如理解曾国藩“围棋焦虑”背后的修身追求，共情恩光情感的挣扎，体恤士人备考的艰辛与百姓遭灾时的坚韧等。这种设身处地的治学态度，让本书的情感解读不悬浮、社会还原不片面。故读是书，读者可以沉浸式触摸清代个体的生命温度，而书中呈现的“大清万象”也成为今人可共情的生活体验和历史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