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样人生③ | 宋元：耿延寿的两个细毛

　　耿延寿从剧团退休十来年了。人称寿爹。五官一般，身体还硬扎。他是武生，从小练功，到现在腰板笔直。虽然唱戏出身，寿爹一般不唱，太难听了。他的声音粗、哑，有锯子味。偶尔在屋里一时疏忽，孤王醉酒——桃花宫还来不及出口，就被耿师母尖声喝止，啊呀呀想吓死我好讨新堂客是不。耿爹笑笑，不同她计较，耿师母有心脏病糖尿病各种病。他们有一个女，耿琳玉，学二胡的，在美国一所大学教音乐。二胡在美国稀罕，两根弦当得一支乐队，神奇。美国人好奇心重。耿琳玉经常寄东西，给妈妈寄保健品——深海鱼油、卵磷脂、强力钙，给爸爸寄电子产品——MP3、MP4、iPad。寿爹好奇心也重。我们在蔡锷路荷花池住一幢楼。有回寿爹把iPad打开要我看，重点是一张耿琳玉站在剧院门口，身后是海报的相片。海报上，穿旗袍的耿琳玉怀抱二胡，仪态万方。寿爹强调，个人演奏会。我说好漂亮。还有回半夜，寿爹敲我的门，请我开车送耿师母去市立一医院。我当然愿意，邻里邻舍。进急诊室，医生看了说不要紧，安心睡一觉最有效。寿爹于是一再对我讲三更半夜对不起，我说应该的。寿爹把耿师母看得重，生怕她有个万一。

　　有天，寿爹把耿师母晚饭安排好，去易庆泉家。他们是发小，一同进梨园，易庆泉唱小生。果然要另眼相看，易庆泉大寿爹1岁，面相却白净俊朗，辕门射戟扮吕布，“看过了花笺纸二张”——嗓音激越清亮，不像年过七旬的人。易庆泉住赤岗冲，143路公交正合适。晚饭喝过几两湘泉，两人兴致来了，忆及演艺生涯，往事如烟，提的都是当年的勇。等手忙脚乱出门，9点多了，而且大雨突然而至，把寿爹身上打湿，把公交站的顶棚打得啪啪响。等车的只他一个，无意间就瞥见那条狗。小狗，淋成了落汤鸡，在站牌底下发抖。寿爹猜是条土狗，寿爹看看狗，狗也看看寿爹。狗的眼神让寿爹不想多看。但它朝寿爹一步一步试探过来。寿爹说你要做什么？狗继续过来。寿爹说你蛮有味啊。狗就挨着寿爹的裤脚并排站好。寿爹不淡定了，思想斗争：等下它若肯跟我一同上车呢，那就证明是缘分。车来了，狗飞快几脚蹿上去，回头望寿爹，是邀请的意思。狗崽子！寿爹骂。司机也骂，狗不准上，讨嫌，把车上搞得邋里邋遢。寿爹弯腰一捞，把狗抱到怀里，坐下来，粗声道，我把自己搞邋遢可以不？

　　进屋，耿师母一眼先看见狗。这个庆泉不送别的送狗，什么意思啊。寿爹说捡的。那不是野狗？寿爹说野狗也是狗。快开热水洗澡，快。寿爹说我不洗，狗要洗，又不是要你洗，慢点它会感冒。两个人挤到卫生间帮狗洗澡。沐浴露护发素，电吹风让狗毛蓬松起来，它望着老人，奶声奶气叫，含情脉脉。耿师母说，看，细毛样的。耿琳玉小时候叫细毛。寿爹说这是条公狗——不过公狗也可以叫细毛。耿师母指挥寿爹，冰箱里有香肠，细毛饿得要死了。

　　次日一早，两个人到院子里散步，多出一个跑前跑后的细毛。寿爹拿手机拍，有相片有视频，用微信把新来的细毛报告给美国的细毛。不几天，社区专干上门。说，是这样，作为文明小区，狗随地大小便是不行的，寿爹是国家干部，要请你带头。寿爹说我会注意。专干又说，尤其是，野狗子万一咬了人，你也了不得难，上回隔壁小区……寿爹不舒服了，打断她说，你讲完没有？当即带细毛到派出所填表到防疫站打针。以后，寿爹逢人就讲，我屋里细毛是领了证的。那天在院子里拦住我，指着细毛的颈根说，看，有牌照。我说这样最好。有的人，寿爹加重语气说，不检举别个就过不得，可笑。我说那确实。耿琳玉又寄了包裹，两个手环，带蓝牙，测体温、心率、血压，还有一根像真骨头的假骨头，随细毛乱啃。美国人想法怪。耿琳玉微信说，以后我要负责三个人。

　　有天晚上，三个看电视。寿爹和耿师母坐沙发，细毛趴地上。细毛突然挺起身来叫，原来他在屏幕上看见了自己……“中华田园犬又称柴犬，南方地区也叫土狗……”电视解说声音很悦耳，像易庆泉的声音。寿爹连忙把细毛抱到沙发上，盯着他说，喔嗬！想不到，中华田园犬，牌子蛮大，细毛啊，真是淡看了你。耿师母说，对不起啊，细毛，乖。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