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那些看不见的光

　　■李武

　　深秋的一场雨是在凌晨时分开始落起来的，他夹杂在一大群人里，穿着同样的工装，要不是提前跟他约定在这个路口等他，在这一大群人里是根本找不到他的。见到他，没有任何寒暄，照样习惯性地递给他一支烟，跟他点上，烟火明灭里，看得到他充血的眼睛，略微有些卷曲的头发任由往下面滴着水，并不去擦拭。

　　我们都没带伞，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临时躲雨，这场猝不及防的雨来得太快，一大群人踢踢踏踏奔跑在这条路上，昏黄的路灯，照见他们的一身疲惫和满是倦怠的眼神。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跟他说还是走吧，他就抬起脚往马路上走。晚饭吃太早了，加上食堂的饭菜实在不经饿，我们准备找一个路边摊随便吃点东西。

　　各种小吃和夜宵摊遍布在路边上，有的是正儿八经的门面，更多的就一辆三轮车，支上几张简易桌子的简易摊，不外乎烧烤、卤豆腐、炒粉等吃食，店主都知道这家大工厂人多，上夜班的人也多，一般这时候都不会歇店。很多男女站在烧烤摊边等待着，烧烤的油烟飘散在这场雨里立即散去，而更多的是坐下来等着的，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开始喝酒，深秋的凌晨格外冷，需喝点酒驱寒。我跟他也在一个店子里坐下来，进门跺跺脚，抖落身上的雨水，然后抽几张餐巾纸把头发擦了下。第一个菜上来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喝完了倒在玻璃杯里的酒，他又将酒瓶里剩下的酒平均倒在两个杯子里，我举起杯跟他碰了下，他一口喝下去半杯，我们始终没说几句话，只看见食客来来往往，店主和服务员堆着满脸疲惫的笑在送各种吃的到每张桌上。

　　他来这家工厂多久？我没问，他说足足坐了三天的火车，然后又转了几趟车才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这家工厂比别处工资高很多，一家人日子虽然暂时紧巴了点，但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他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着话，今年的桂花开得迟了点，但终归是开了，一阵浓烈的桂花香夹杂在深秋的风里袭来，他下意识地将外套扣起来。这时工厂的工人各自走出自己的车间，步履匆匆，鱼贯进入餐厅或自己的宿舍，宿舍里的灯次第亮起。

　　这是一家专门生产高档手机玻璃屏的工厂，一块普通玻璃，通过几十道工序，最终打磨成晶莹剔透的手机屏，工厂的车间像迷宫遍布在各栋楼里，整晚都灯火通明。有一次我看见他踉跄地走在路灯下的身影，我远远地跟着他走了一大段路，始终没有让他发觉我跟在他后面，他在商店买了一包烟，然后直接拐进了他宿舍所在的那个单元。他的左脚有些瘸，走路明显不平衡。

　　碰到下早班的时候，他一般都第一时间到食堂吃完晚饭，马上回宿舍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从柜子里拿出手机，他与家的距离，全部在这台手机上。他在微信上点开他妻子的微信，发起视频聊天，视频接通后，马上看到他脸上灿烂的笑，这种笑发自他内心深处，尽管也夹杂着隐隐作痛的成分，在视频里，他能看到他刚上幼儿园大班的女儿，尽管他操着他们本地的方言，但我能感受到他这时候的幸福和发自内心的满足。宿舍灯光暗淡，手机的光映衬在他脸上，他眼也不眨的盯着屏幕里的女儿，问她今天在幼儿园开不开心，有没有想爸爸，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之类的，尽管每次视频对话所说的内容几乎一样，但每次依然乐此不疲。屏幕里站在女儿一边的妻子不时问问他的情况，每次他都回答好着呢，但是一转眼，泪水便一下子溢满整张脸，遍布在他脸上的皱纹里，他不得不将手机换个方向，一边哽咽着跟妻子和女儿对话，妻子问他怎么声音变了，他回答说昨晚不小心受寒，有点小感冒。他抽几张纸巾迅速将脸擦了一把，马上又将摄像头对准自己，这时女儿在视频里唱起了最近在幼儿园学的儿歌，边唱边跳，他跟妻子说女儿长高了，说话口齿也更加清晰了，普通话很标准。已是深夜时分，宿舍其余的同事也陆续回来，没有完全拉拢的门帘此时透进来的一线光，瞬间照亮了他的内心。

　　宿舍里其他的同事一进门便拿出手机倒在床上，他们习惯只开一盏灯，暗淡的光线里，手机屏幕上发出来的光照在一张张脸上，这些脸上写满了各种内容，而更多的是疲惫，还有对生活坦然面对的勇气。这时香烟呛人的味道迅速弥漫在这间小宿舍内，他挂断了视频，可能实在太累了，鼾声即刻响彻在宿舍。

　　最后见到他，同样是在一个凌晨，不同的是没有下雨，我跟他喝了不少，直到凌晨三点他的身影消失在深秋昏黄的路灯下，我不肯离去。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手机里也没存下他的号码，更没加他的微信，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做个萍水相逢的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