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专栏 | 费城交响乐团

  二十几岁,我离开文工团,调到湘北一家制药厂。我们厂是国营单位,设备先进,技术精湛,生产硫酸钡、土霉素、氯霉素、卡拉霉素、红霉素等重要药品。蒙领导信任,安排我在供销科当采购员。我租下五一路湖南旅社308房,开设驻长办事处。成天守着电话,听指示采办。买各种用途各种材质各种型号的阀门、各种闻所未闻的试剂(我因此认识了好多代表化学元素的生僻字),往省局送各种报告、请示并求得批复,甚至,针剂车间那个上班打瞌睡受处分的女工搭信要买六尺咖啡色灯芯绒……无论,照办。

  得空,就在308拉小提琴,我的琴声常常在湖南旅社幽长的走道里飘荡。偶尔有旅客提意见,服务员就解释:他是文工团的——仿佛文工团的吵到别人就应该被原谅。我跟服务员熟,有个扎长辨子的服务员,模样像中学生,喜欢听我拉琴,时不时来坐。你拉一个星星索看看,她要求。我说那又不是小提琴曲。我不想跟不懂的人做艺术上的交流。你的琴声音很干净,她继续说。这是个不俗的评价。我见过不少练琴的人,总是搞得一把琴四处响,还各种响。这个看上去幼稚的外行作过的一个恰当的评价,给我很深印象。她的鼻子两侧有一群浅浅的雀斑。

  供销科同事老李有时也来308。快六十岁的人,穿米色风衣,戴鸭舌帽,有点显眼。加上他的酒糟鼻子,就更显眼。老李长驻北京。他有大把重要的关系,能搞到别人搞不到的东西。事实上,他本来在北京工作,因为历史问题,他的人生坐上了滑梯,每况愈下。他来308,会带点小礼物,大白兔奶糖,果丹皮。通常,他进屋还不等坐稳,先摸出一小瓶白酒,嘬一口,长叹一口气,再谈工作。有次,他给我一个信封,要我面交林厂长,语气郑重。 我把信封折好,藏进贴胸的口袋,当天就搭车回厂交差。过后才晓得,那是20吨不锈钢管的指标,吓我一大跳。那个牛皮纸信封上,红色宋体字赫然印着某某部。还有次老李来,我正在拉琴,他就说,前天你要在北京就好了,尽小提琴,眼睛都看花。再一细讲,我差不多要生气。老李居然看了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出。1973年9月,费城交响乐团首次访华,这是重大事件,标志中美关系展开新的篇章,所有报纸都在大幅报道。报上说,在尤金·奥曼迪指挥下,乐团演奏了德彪西、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的作品,以及中国的钢琴协奏曲《黄河》。我要老李详细讲解现场盛况,他却根本不得要领,夸张地把拇指和食指张开:这样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好软,差点崴了脚。还说:我又不懂,他们硬要我去,听起打瞌睡。嘬一口酒,再说:好倒是好事,有中央首长、外国朋友,这样的场合都让我去,我觉得上面还是信任我的,你说呢?他的酒糟鼻子已然灿若樱桃。

  虽不能和老李比,但我也算为厂里做过一件大事,动员亲戚关系,从长沙锅炉厂搞到一台15吨锅炉。那天清早,我坐在大型平板车的驾驶室里,押着那台庞然大物,沿破烂不堪的107国道往北爬行。车辆超宽超高,一路上我紧张得要命,设想过种种恐怖的事故,进厂区大门已经晚上九点。正逢厂里放露天电影,银幕正反两面的平地上全都是人,车停住了。紧接着放映机也停了,银幕变成一块干净的白布,高音喇叭里喂喂喂,传出林厂长喊话: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厂的新锅炉来了,新锅炉来了,把路让开,让开……发动机轰鸣,巨大的平板车缓缓前进,有人自动出头组织疏散,跟交警一样指挥,有人吹口哨,欢呼,更多的人开始鼓掌。林厂长还喊:食堂的赵师傅,赶快炒几个菜,炒几个菜……我有些激动,也感到骄傲,我为厂里做了事。我探出驾驶室,朝远近人群频频挥手。

  2014年5月27日晚,谭盾“女书”暨美国费城交响乐团音乐会在湖南大剧院上演。我坐在观众席上,望着富丽堂皇的舞台,想到了老李,和一个扎长辨子的姑娘。

【作者:宋元】 【编辑:黄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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