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理发师
■田仁华
一天里清朗到顶的时刻是中午,但我这个失眠者此时则最为混沌阴沉,一宿辗转,身心疲惫,又消耗半日,我迫切需要花30元钱洗头,让一双手替我卸下沉重,再让一双手更新掉每个细胞的疲惫。

尽管头发落得凶,一颗头仍像青山,旧叶乍落,新芽又萌,总是黛色蓬勃。偶尔去做发型,发型师会发愁,我也挑剔。我所住的城市凤凰有很多理发店,但大多数理发师傅手法不到位,手指很野蛮。洗发时,那手指从头上直接窜下发梢,就像一截木头滚下山坡,拉扯得发丝生痛。吹发时,毛手毛脚,吹风机开到最大挡,到耳边时,龙卷风一样直接灌进耳朵,也不怕刺破人的耳膜。那半小时,我有如被虐,龇牙咧嘴紧张着神经。我辗转过多家理发店,最后在我所住的小城桥头找到一家理发店,于是长期在此理发。
这家店的路段算不得好,并非聚集流量之地。也算不得差,毕竟在新马路的主干道上。凤凰作为旅游县城,各家理发店都装修考究,颜值高高地招引着路人。这家理发店风格古朴,青石色地面,木桩台柱,木板台面,大气宽阔的空间,冬天温暖如春,夏天阴凉如水。这家店红火多年的原因,我想是因为它理发时洗得舒服,吹得到位。
这家理发店有洗发员工十来个,一般不需排队等。这些女子,手指纤细,训练有素。当温水泡上洗发液在搓揉后满脑子泡沫撕咬头皮时,纤纤十指犁耙一样犁进发田,三百六十度来回后,爽利地清了尘垢,松了头皮。然后再搓揉按摩,淤塞血管的血液通畅了。水疗时,颈部背部的按摩,以及洗耳,那双手该轻则轻该重则重,技艺精准到“匠”的级别。一般人已经舒服地睡着了。我无法在这二十五分钟彻底放松,脑神经还是琴弦一样绷着。
“要几号师傅吹?”
“五号”。
这家理发店的员工我从来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全是号子。五号是这家店的大神,忙碌中,他会目光温和地随声招呼说“好的,马上好了”。
开始为赶时间,让其他师傅吹。店里师傅都是年轻时尚的大男孩,无事坐在卡座上聊天或者看手机。很少见五号师傅坐下过。尝试一两回后,我宁愿等五号师傅了。有比较才能体会到五号师傅的职业修为别人没有。
五号师傅看出我的疲惫,尽管受待见,问候一句,再不多话。
吹风机开始在头上嗡嗡吹风了,黏滞的湿发发梢被他的手指轻拎着,慢慢抖,慢慢吹。一些水粒抖掉了,一些水粒被风扯细,飞成薄雾,润湿空气。五号师傅的手指逐着吹风机,一束一束慢慢绕,慢慢绕。头渐渐温暖,轻盈。吹风机像他的手指一样听话,慢慢柔柔的,永远只吹春风,细微地拂过后颈,拂过耳廓,拂过紧绷的神经。如饮薄酒,渐入微醺,我这里经常会闭眼享受着理发师轻音乐一样慢行的手指。发丝在春风里走马,又降服归顺于纹路的旌旗。那些劳苦而倔强的脑神经,终于一根一根,酥软成雨丝,归顺于心灵。失眠者获得半刻安宁。五号师傅的速度并不慢。当颈脖上的围衣被轻绕过眼前的手摘下时,我似从梦中醒来,一看理发店的座钟,刚好半小时。镜子里,长发欢快地涌着大波,乖顺光泽地趴在肩上,脸也是春风过后的生态,意气欣荣,眉眼复生。
五号师傅有点像演乔峰的电影演员黄日华,通常是牛仔T恤,大头,粗骨,上半身肌肉厚实,有点威猛的武男样子。慢慢地,才发现他谦卑温和厚道体贴,技艺精妙。木秀于林,人必妒之,但他觉得自己靠本事吃饭,从不予理会。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他来自乡下,在这里干了十多年。有一天和朋友一起去洗头。俩人一起进去,一起进行,一起洗毕——这便是这家理发店的精准到机械般的工序——我和朋友一起点了五号。朋友反问:你也点阿杰?才知五号师傅叫阿杰。
为充值入会,加了五号师傅的微信。见微信头像是一家三口,三朵笑脸,半人高的小孩被他搂在肋下。这就对了。一个人,只有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事业,才会爱别人,爱这世界。作为理发师,才会追求卓越,永无倦怠地对待前来理发的顾客,送一缕春风到人心里繁荣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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