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湖南人崛起的情商读本——评十年砍柴《乡野与国士》

　　■袁复生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二十年前，我从宝庆府的一个叫“安乐村”的普通村庄，坐漫长的大巴车来到长沙，再乘绿皮火车穿过洞庭湖，到珞珈山下求学，参加的第一个学生社团，就是以曹雪芹的这一名句为社训的。

　　当年的我，和十年砍柴兄一样，为了走进大武汉，也是走了18年。18岁的我觉得这句子甚好，但对其中的真意，实在是难以体味，有时甚至觉得有些庸俗的成功学的况味。

　　这些年，我经历过“出湖”也经历过“回湘”，因为种种机缘，与砍柴兄渐渐熟识，对他的《进城走了十八年》《找不回的故乡》这两部写湖南风物故事的著作，更是非常喜爱，因为我和他都属于今天的邵阳市，古代的宝庆府人士。我也曾专程去过他故乡的那个村庄，方言习俗和我的安乐村也并无二别。阅读这两本书，熟悉感与共鸣是第一位的。

　　然而，这几天阅读他的新作《乡野与国士——1811-1911湖湘人士的家与国》时，却感受到一种全新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的来源有二。

　　一是来源于对历史对底色的描绘。在以往绝大多数市面上流行的那些书写近世湖南人的图书中，热衷于对湖南人成功的镀光环的陋习，在这本书里消失了。相反，这本书还带着一种相对浓郁的末世悲剧情结，这是一个长年浸淫历史现场的作者非常准确的现场感。比如写湘军崛起“创业”过程中的艰难、苦闷，朋友之间不得已的反目，比如湘军与太平军战事胶着，在江西筹饷艰难时，曾国藩与江西巡抚陈启迈、沈葆桢之间“开撕”背后的种种不得已。攻占金陵之后的第三年，曾国荃与官文开撕，在湖北巡抚任上被免官回家，写了一首牢骚满腹的诗歌《自鄂还湘次韵答申夫方伯》。比如“官屠”岑春煊对湘军系的广西提督苏元春、广西布政使汤寿铭等人一次小规模的定向参劾，就是清除晚期湘系势力的一次“战役”。湘军崛起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事实，固然有“改变省运”的光辉一面，有推进中国工业、教育等现代化的一面，但总体上来说，更多的就是一曲末世悲歌。戊戌变法期间，亲近谭嗣同等维新派人物的同乡中，有一位是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曾广钧所幸在菜市口六君子事件前一个月被任命为广西武鸣府知府，被母亲催促立刻离京，从此也就断了仕途之念，沉醉于诗酒文章。而他的从弟、曾国荃的亲孙子曾广河，在谭嗣同因戊戌变法失败喋血菜市口后，悲愤异常，竟然服毒自杀了！砍柴兄的《乡野与国士》像是纪录片中的长镜头，从湘军崛起的前史到了湘军领袖曾氏兄弟的孙子一代，在国运衰落的大背景下，无数英雄好汉，难逃悲剧的命运。这样的洞察力，不知道比那些过于吹捧给古人打鸡血的著作高到哪里去了，因此有陌生感，也不奇怪。

　　另一种陌生感，来自于对湖湘历史人物“人情世故”的辩证认知。《乡野与国士》与砍柴兄的另一本《家国与世情》可以看成姊妹篇，两本书的共通之处，是通过还原历史事件演进的过程与逻辑，将“人情世故”这种传统正史中较少浓墨重彩的角落，梳理得十分清晰。传统史书，往往偏价值判断，轻技术分析，但要成就一番事业，除了自身能力、远大理想、君子人格、蓬勃的大时代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原因之外，相互理解相互帮助的人脉、能屈能伸的性格、长袖善舞的手腕，乃至活得久的健康身体……这些都是能不能成事最核心的因素，对于情商高的湖南人，哪怕被人评价为“平庸”，砍柴兄也会对这些人物进行同情和理解，比如谭延闿被人称为“人中甘草”，但联系到他“庶子”的出身，为了作为谭家小妾的生母能够不从侧门出殡，他以湖南督军的身份爬到母亲棺材上大叫“我谭延闿死了，抬我出去”，各位族老见状，不得不放弃旧规矩，同意从祠堂正门抬出李氏的灵柩。汤鹏与汤寿铭父子的案例，也是如此。汤鹏本来有一手好牌，却因为个性过于喜欢说“诞语”，动辄与人争辩，最后竟然因为与人打赌吃了大黄而死。而他儿子，一改其父的毛病，虽然沉默寡言，却善于利用父亲留下的人脉资源，最后也官至广西布政使，享年69岁。当然，并不是说我在砍柴的书中只看到了明哲保身的历史哲学，砍柴只是呈现出了一种历史的真实——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他们对性格的弱点容忍度是更低的，如果不能够适时调整自己人性的弱点，调整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尽量少得罪人，多建立自己的奥援资源，是很难成就一番事业的。郭嵩焘和胡林翼就是两个不同的例子，郭嵩焘出身好，早年是南书房行走，也是湘军核心团队成员，学问与见识更是一流，是一位有超前观念的思想家，但他在处理人情世故问题上，往往容易得罪人，比如僧格林沁、骆秉章，没有取得时人所谓世俗意义上该有的成功。胡林翼早年有公子哥纨绔子弟习气，但自从他的岳父陶澍和父亲胡达源去世，家道中落，便一改当年习气，在贵州穿着短衣短裤去大山剿匪、练兵，成为湘军最重要的创始天团成员，他早年的历练与见识，又让他成为天团中情商最高的一位，他善于从中央要政策、从官文等地方大员获得支持，守护着湘军的成长。哪怕是曾国荃这种百战归来的老将军，51岁时也要结交比自己小12岁的满清贵族政坛新星荣禄，给荣禄所著的《世笃忠贞录》写了长序。至于曾国藩磨练性格、锤炼手段、培养团队的故事，在砍柴和许多朋友的著作中，更是被挖掘得很详尽了。

　　历史从来不是从真空中诞生与发展的，从乡野走向国士的这一批湖湘先贤，更是如此。他们的君子人格、人性缺陷，他们的血酬、挫折与坚持，我们走近得越真实越细节，我们所能感触到的震撼也就越深入，砍柴兄的《乡野与国士》，就是这样能够给我深思的好文本，无愧于“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样的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