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顿:父亲
——我童年时候的父亲,相当和蔼,脸上没有脾气。而我少年和青年的记忆里,父亲是相当严肃的,严肃得近于粗暴,让晚辈敬畏。
父亲走了。农历腊月初八这天,即公历2016年1月17日上午十点多钟,父亲的骨灰下葬了。一个我们全家再熟悉不过的慈祥的老人,成了一坛冰冷的骨灰。大哥身体有恙,没来。二哥恭敬地把骨灰盒置入墓穴,陵园的人倒了一袋黄泥,将裹着红绸缎的骨灰盒掩埋,这就叫归于尘土了,留下的只有记忆了。
我少年和青年的记忆里,父亲是相当严肃的,严肃得近于粗暴,让晚辈们敬畏。父亲原本是山民,出生于资兴县何家山乡,那是个大山区,位于罗霄山脉西麓,山一座连一座,所以他那辈人很有力气,从小就是走山路的,练就了一身腿力。父亲那辈人生在中国最贫穷、落后的年代,见到的是满目疮痍的社会,他在爷爷的威逼下读了小学、初中、高中,1943年考进了广州中山大学,自然就萌发理想,就想改变社会。父亲和他那辈人通过革命,做到了,这是他们那辈人的骄傲。“文革”后期,父亲偶尔会哼一曲: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猜父亲当年可能也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一样,喝了我奶奶端给他的一碗米酒,然后浑身是胆地革命去了。记忆中,父亲不是个有音乐细胞的人,若不是情节类似,恐怕父亲也不会哼这曲子。记得父亲还爱哼《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就那么两句,再没下文了。郭建光在《沙家浜》里是连指导员,我父亲在湘南游击队里是支队长,都在几百人的队伍里身居“要职”,自然就有同感,我猜的。
我童年时候的父亲,相当和蔼,脸上没有脾气只有爱,经常给我和我弟讲故事。那时候一到夏天,吃过晚饭,我就盼着父亲给我们讲故事。父亲会躺坐在竹铺上,给我和我弟讲楚汉之争,讲刘邦、项羽、韩信、萧何、樊哙等等,这些古代的英雄,会让童年的我展开无数想像。父亲讲故事也不是一口气讲完,今天讲一点,明天讲一节,听得我和我弟都入了迷。后来父亲又给我们讲岳飞、讲三国、讲水浒。这些遥远的古人,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总是那么充满吸引力,让我联想、羡慕。我后来从事文学创作,一写到打架,脑袋里总有一些英雄好汉飘来闪去,仿佛在血液里沸腾。我想与我童年时候受父亲的引导,不无关系。
有天,父亲检查我的英语作业,让我把课本上那些英语句子读给他听,我欺他不懂,乱读。父亲瞪大眼睛,盯着我说,再读一遍。我顿时明白,坏了!1947年父亲从广州中山大学毕业,到1973年我进初中时,父亲大学毕业已有26年,他居然还能记住英语,我不能不佩服。若干年后,我问父亲,父亲说他当年在中山大学读书时,数学老师是英国人,他为了听懂课就拼命学习英语。父亲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山民,实在,活得不痛快,就粗暴,我若不老实读书,拳头就会落到我身上。我初中毕业时,数理化的成绩是99、98和100分,因此一进高中我便是化学课代表。这不是我的本意,是父亲拳头下出的成绩。
高中时父亲不怎么管我了,我也自觉了,一门心思地画画。父亲很支持,说画画要得。后来我在知青点考取大学,拿了录取通知书回到长沙,父亲只是嗯了声,说你还要努力。
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也不趋炎附势,不抽烟不喝酒。父亲离休后,很少出门走动。我们回家,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一间小房子里,手里必捧一本书,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当然还有古籍书,还有省志、市志、县志以及某些人物的传记。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父亲突然就不进食了,二姐给父亲喂饭,父亲含在嘴里,却不吞,目光凄迷、空洞,打不起精神。二姐把父亲送进医院抢救,一个月下来,父亲好些了,我们松了口气。二姐把父亲接到家里,可是没两天,二姐打电话给我,说爸爸又不进食了,整日昏睡,估计是娘叫他。我也觉得是这样,两位老人相濡以沫86年(母亲是童养媳),那种缱绻之情只有上天知道。二姐说,爸爸不吃东西,只能住院。父亲这一次住进医院就再没出来,直到2016年1月9日,他离开人世,享年94岁。
父亲一生正直、坦荡。1953年他31岁就是资兴县副县长,直到他离休才是个副厅级干部,仕途并不顺畅,可父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用严于律己的作风教育子女。当年那些拼命整他,揪着他游街、批斗的人,于上世纪80年代初受到组织审查,组织上来找我父亲调查那些人,父亲一脸平和,说不能完全怪他们…… 父亲的胸怀就有这么宽大!我最开始发表小说时都不敢给父亲看。那时候《我们像葵花》发在《收获》上,不久出了单行本,接着《就这么回事》发在《花城》上,也出了书。我送了两本书给父母,我想父亲看了会不高兴,《我们像葵花》中的冯建军、李跃进和《就这么回事》里的侯清清、林伢子都不是正面形象,父亲是个革命者和“教育家”,八成不会喜欢。但我的担心错了,有天哥哥姐姐与我在父母家谈论我的小说,父亲插嘴道,写得好,这是反面事例,对年轻人有教育意义。父亲,您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找我小说的价值,我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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