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媒体数字报 社长、总编辑:洪孟春 晚报热线:82220000 我要纠错 注册   登录
长沙晚报网 数字报 版面导航 日 星期 出版 前一天 后一天
返回版面

父亲这个词

      方雪梅

      在我心里,“父亲”这个词,像家乡金鹗山顶的麻石,硬朗而高峻,还带着一点冷意。这一个板着脸、正襟危坐的词语,落到了一户寻常人家的小女孩面前,总有一种“隔”的感觉。我觉得“父亲”只是一个家家户户都必备的男人,就像房子,必须有房梁。而母亲则不同,她是米饭,是棉被,是活命的必需品,像温软暖香的光。

      想起来,我童年时有过三怕:怕黑夜、怕蛇、怕父亲。前两怕,是所有孩子共同的,可以理解。但后一怕,与父亲年轻时一身的威严、绷硬的脾气,以及常常一副雪国冰山似的脸色有极大关系。

      大约是四五岁时,一路哭喊挣扎的我,被父亲从长沙的外婆家抱回岳阳,开始了每天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当我满口的长沙话,变成了地道的岳阳腔,我仍然觉得他是别人家的爸爸。再大一些,我认同与他的父女关系后,又觉得他像家里的客。因为,即便我家就在他从教的校园里,可他仍然只在饭桌上露面,在睡觉前归家。很多时候,家里的饭菜上桌了,母亲还要打发孩子们满校园去找父亲回家来吃饭。仿佛教书这件事,比命还重要,父亲把所有的时间和热情,全都放在办公室和讲台上。他每年都会拿回一些红字的奖状,家里的抽屉塞满了,就用一个铁夹子夹起一大叠,挂在墙上。小学一年级时,同学来家里玩,我怕小伙伴们知道父亲的名字后取笑,就把铁夹子上第一张奖状的名字剜掉了。结果,父亲回家后,勃然大怒,狠狠地抽了我几巴掌。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他打。不光我,我的哥哥姐姐们也都怕他,若见他脸色阴云密布,就噤若寒蝉,或像老鼠见了猫。

      这顿打,让我对他产生了惧怕感。我甚至觉得他每次在进家门之前,就把笑容从脸上脱下了,挂在家门外的校园里。与当时的许多男人一样,父亲不大理会柴米油盐这些琐碎家务,也很难得问问五个儿女的功课。母亲总说,父亲的脾气倔,在家在外,都不懂得委婉与迂回;说话,也从不拐弯,每个字,从嘴巴里吐出,落到地面,像石子的撞击,会砸出一个个洞。

      父亲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无论什么情况下,对有损自己尊严的人与事,决不低头俯就,也决不会因为生活的难处而求人。就算当年,我母亲为我姐姐哥哥从乡下知青点招工回城的事急得哭,他也不愿意上门去求老朋友……母亲的泪水,让我刻骨铭心,也觉得父亲自私、冷漠,不懂人情物意。在进入中学前,我心中的“父亲”一词,都是冷色调的。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匮乏,作为多子女家庭,我家更是生活拮据。父母的工资,常常没有到月底,就花光了。为省钱,父亲买来烟叶,切成细细的丝,做成卷烟抽。偶尔喝点便宜的白酒,这算是最大的奢侈了。家里一个钱掰成两个用的时期,父母也会为钱发生争执,而我感情上总是站在辛苦持家的母亲这边。

      那个年代,家家生活皆清苦,尤其是多子女家庭的父母,更得努力工作,以保障全家衣食有凭。父亲说,认真工作,一则是做人的本分,二来也对得起每月发的这份工资。总之,做人要凭良心。

      有一年大年二十八的傍晚,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在漫天风雪中叩开了我家的那扇老木门。女孩子是父亲的学生,已经毕业离校了。她送来了两条草鱼,说给老师一家尝尝。见父亲坚决不收,她快哭了,说:我妈妈嘱咐过,人要懂得好歹……要不是方老师,我可能早就读不成书了。原来,女孩品学兼优,家是郊外一个渔场的,家里特别困难,连她的学费也拿不出。我父亲知道后,连续几个学期,不声不响地在教务处帮她交了学费。此后,每年过年前,这个朴素老实的女孩都会来家送两条鱼。每次,父亲就提前让母亲准备一些红糖、面条、豆腐票、肉票等,回赠给她。这种往来,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市场上物质丰富了才停下。这件事让我发现,父亲也有人情温热的一面。

      进入中学后,一次,我无意中翻开了家里的抽屉,看到父亲20岁时,穿着解放军军服,挎着手枪在长沙郊外搞“土改”时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英俊帅气,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这让我大吃一惊。没有想到,这位从湖南师大毕业的教书先生,竟然是“潜伏”在我们家的“战斗英雄”!突然间,我的崇拜与骄傲之情爆棚:喔,怪不得父亲这么威严,这么硬气。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这个词,由远在天边的雷霆,变成了洞庭湖的浪花,越来越柔软可感。记得初三那年,我突然感觉黑板上的字,远成了迷雾,根本看不清楚。父亲很着急,带着我步行穿过吊桥、洗马池,到了南正街的一家眼镜店,陪着我检查、验光,又亲自给我挑了一副黑边大框的眼镜。虽然被同学取笑是“老人镜”,但我却特别开心。

      父亲收藏的名著是我少女时代的最爱。

      父亲师大中文系毕业,骨子里有文学情怀。家里的教案下,放着一些当时没有解禁的书,有《青春之歌》《战争与和平》《元曲》《暴风骤雨》《飞鸟集》《红楼梦》等。我从小学就在父亲的书架前翻看,他鼓励我多读,但不许我拿出去,也不许到外面说。这种阅读,萌生了我心里最初的文学梦。

      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收到稿费,这是一笔“巨款”,有30多元。父亲一边刮胡子,一边高兴地问我:五丫头,想要买点什么不?爸爸陪你去。那一天,空气中飘着槐花的甜香。父女两人,像过年一样,来到洞庭路百货商店。隔着柜台玻璃,父亲看中了一块最新款的小巧女表,是上海沪光牌的。节俭了一辈子的父亲,毫不犹豫地给我买下了我此生的第一块表。我的稿费,他分文没用,说让我开一个存折存起来。30多年过去了,这块小手表,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让“父亲”这个词,在我心里有了熏风拂面的温度。

      如今,父亲已是90多岁的人了。年岁越高,他愈温和,心里的天地愈加清旷。每天不是伏案读书、写书,就是在住宅边的闲地上种菜。每次,遇到要捐钱捐物的事儿,他总是慷慨得很。他说,一个人在时空流转里,总要有些知见和向阳性;沾了人间的米粮,就要给后人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从2010年起,在七八年时间里,老父亲以一己之力,编写了《新华韵典》《怎样学些古体诗》《新编绝句三百首》等八本著作。他说,希望留下点有价值的文字,给热爱古体诗写作的人,以此证明他曾经活在人世间。

      现在,父亲这个词,在我心中不止意味着血缘的来路,更意味着一个男人舍伪归真的器识和人生的庞大向度。

    版权所有,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或建立镜像。如有违反,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