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沛
银杏长在松林中
那株银杏长在一片松林中
起先有两株，不知什么时候
死了一株，留下的树桩被锯平了
一天下午，我路过林子
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坐在上面
像坐在父亲的坟头
看一片片叶子，确切地说一共五片
在风中旋转着落下来
格外孤独，又格外安心
顽强
没有一本书让我读得如此之久
自1985年开始一直读到现在
在小镇，父亲带我去见识冰块
那个遥远的下午
我看到了最原始、最动人的爱情
所有的铁器，包括吃饭的锅
都跟着一块磁铁走上街头
这人类顽强的大军
永远让一个在湘南长大的青年着迷
从马孔多到风石堰
热带的淫雨淋湿了丘陵的白河
东成西就，左右逢源
我们有一样的热爱，一样的恐惧
谁都拖着自己孤独的影子和饥渴
黑暗史
一个人一直在什么地方喊他的妈妈
好像在童年的菜园子那边
又似乎在微弱的星光下叛逆的彼岸
连风都找不到他
那是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
裸露着铁锈般的贫穷
小村庄紧紧蜷缩在河流畏惧的臂弯
人在无助的辽阔里颤栗
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挣扎
喉结长满了岩石
有宗教般的忏悔，和对母亲的迷恋
一个人在喊他的妈妈
父亲那样真切、虚妄地喊
一直喊到死
天
才
亮
十八年
父亲永别于炎热的夏天
我们把他从县城送回风石堰
儿孙、侄子侄孙们
济济一堂，等待为他送终
夜晚有很多星星和萤火
一起相聚了五个晚上
第六天，消逝于苍茫黎明
多么热；又多么冷
十八年了，没有任何遗言
甚至也没有悲伤萦绕
只有树林子那边
一抹永远的血红，有寒彻骨髓的
哽咽之声隐隐传来
正为故乡的大地招魂
天边的火烧云
童年相看的火车一直停在故乡
父亲在大队经济场的瓦厂
制坯，烧窑
后院的矮墙上，我远远地望着他
中间，隔着一辆蒸汽火车
我家后院的矮墙外。火车
开走没多久，又来一辆
通过或暂停
那些司机和乘客既熟悉又陌生
好像都是亲人，只是还来不及相认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熄灭
父亲彻夜烧瓦
星空下的瓦厂；湘桂线上的火车
在梦里总是熠熠生辉
我翻过身去。突然想哭
羞愧啊，我从未跟父亲说：我爱他
也不知道火车上那些亲人们
姓甚名谁
一生都想把故乡搂得更紧
却仍然，那么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