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凤姣
我惦记那条穿越群山的江。一辆过路班车在小镇捡起我,半个小时后,在一座高架桥上将我吐出。临近大桥时,我伸长脖子看窗外,满车的乘客也跟着我伸长脖子看窗外,满目青山、稻田,新鲜的太阳正爬上山岗。
我沿着桥栏杆缓缓而行,俯瞰着桥下一江碧水。不见首尾的江流如一条黛蓝的巨龙静卧在大桥下。两岸青山相对,在山与山相连的缓坡处,散落着村居。深冬时节,岸上翻卷黑褐泥土的稻田,融薄薄一层新绿,那是在霜雪中萌发的油菜。垂于水边的枫杨树,褪了满树的青葱,但尚未落尽叶片。一队大白鹅突然从岸边某个隐蔽处冲出来,扑打着翅膀,嘎嘎,游到江心,嘎嘎,像舰队航行在碧波上。
沿着一条几乎竖立起来的小马路疾速冲下,直达江边小村。村里极静,似乎看不见人影,只听得江水缓缓地一声一声地拍击着船舷。江边有一简易渡口,泊着一船。风吹浪涌,小船在水上轻轻晃动。一间蓝色小屋子锁着门,门口挂着一块纸牌:外出办事,中午来开船。用记号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如喝醉了酒。这是渡船老倌留下的笔迹。
我小心地趴在窄窄的船头,拍摄一条暗绿色的水草。顺着水草摇曳的方向,我终于辨清了江水的流向。那群鹅游过来了,防着我,径直往对岸码头划过去。一棵不知名的常绿大树遮住了对岸的半个渡口,俨然天然的凉亭。
我不停地拍照,拍浮游的鸭子和白鹅,拍落在两岸树林阴影里的流水,拍江边静谧的民居,拍阳光下初绿的油菜地。在我不住地赞叹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炸裂般传来:“嗨,美女你好!你从哪里来?”
我掉转头,看到通往码头的马路上,站着四个高矮不一的小男孩。男孩都穿着红色羽绒服,双手撑腰,神气活现。看得出来个子最高的男孩是孩子王,一双黑乌乌的眼睛里扑闪着小男孩独有的得意与狡黠。我跳下船,大步奔上马路,被四双挑衅的眼睛逗笑了。我站在他们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应该称呼我‘老师’,因为我是老师,还认识你们学校的老师。”
四个男孩立马收敛嘻哈,参差不齐地向我鞠躬:“老师好!”孩子王有点害羞了,扭转头嗤嗤地笑。
我们聊起了天。四个孩子来自四个家庭,分别读一、二、三、四年级,爸爸妈妈都在海南种蔬菜,爷爷奶奶留在村里带孩子、种菜、耕田。暑假里,四个孩子都坐飞机去过海南,都去看过天涯海角。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回家。江上的大白鹅和鸭子,和他们一起等待爸爸妈妈回来。
除了山林里小珠子一样短促的鸟鸣,除了流水轻微的跳荡,除了我们几个呱啦呱啦的说话声,还有从山谷里偶尔传来的鞭炮声,小村几乎是寂静的。我好奇地问:“村里的大人呢?怎么只看到你们四个孩子?”
读三年级的孩子迅速抬起手臂,指着山谷的方向:“喏,那边老了一个人,大人都去帮忙了。”这个江边小村,和许多村落一样,依然保留着一家有事大家帮的传统。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从高架桥去上学,太远了吧?”
“不,我们每天坐船去上学。只有河里涨大水了,我们才会坐车。”孩子王连连摇头,又指指小船说,“坐这个船,不收钱的。”
每天清晨,村里的男孩女孩,准时在渡口集合,坐着渡船在晨风中出发。在对岸下船后,穿过田间小路,越过一片杉树林,去镇上的中心小学上学。太阳落山时分,这群孩子披着一身绚烂的霞光返回渡口。无论风霜雨雪,必定有一懂水性的男老师随船迎来送往。曾经在歌里唱的“山乡小渡船”,此刻停泊在我的眼前。
我们正聊着,对岸渡口来了祖孙俩。奶奶穿青色棉袄,背一只竹篓,小男孩背着硕大的书包,两人在大青树下望过来。四个孩子将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道:“喂——渡船爷爷不在家,请你们走马路吧!”
红衣男孩们蹦跳着离开,四团炽烈的火苗很快消失在村巷里。太阳渐渐升上来,江面波光粼粼,青山的倒影碎成更深的蓝。一只鹰的翅膀上拴着风,天空愈来愈高。村庄恬静而温暖。江流穿村而过,将两岸屋舍、树林、田园、山峦,悉数揽入开阔的怀中,奔向群山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