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时间所不能伤害的

　　■庞洁

　　茨威格的《昨日之旅》，说它是一个凄婉绝妙的爱情段子也未尝不可，但是我觉得，它更像是一个关于时间的寓言。

　　小说保留了茨威格一贯的风格，虽然不知道男主人公姓什么，但他总算还有一个名字“路德维希”，女主人公始终只是一个“她”，而枢密顾问只落得一个姓氏的缩写“G”。作者本来要揭示的是普遍的人性，共有的命运，姓名便可有可无。

　　路德维希爱上了他上司的太太，不，应该是他和她相互爱上了，“他用目光抚摸着夫人的手曾经触摸过的各种物件，每个物件都有幸承载着夫人的存在所赋予的一丝幸福，夫人就存在于这些物件中……” 而“这个女人，他心爱的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刻撼动她的灵魂之前，想必早已爱上了她……”

　　这种爱既强大又新鲜，同时因为带有“偷情”的色彩，这份爱只供他二人私享，可是我们的这两位主人公在意乱情迷的紧要关头，显示出了惊人的自制力，尤其是这位“夫人”，说“我不能在这里，不能在他的宅子里做这事。可是等你再来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要都可以。”

　　什么时候能再来呢？他即将告别，于是，愣是压制住滚烫的鲜血和奔流的情欲，然后，奔赴远方。

　　一旦告别，便是遥遥无期了。战争爆发，切断了一切音讯，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年之后。

　　我在想，他来了，见到她，说什么呢？或者，他还来做什么？

　　九年，他已为人夫为人父，而他曾经的上司也死得“适得其所”，夫人依然是老样子，当然，稍稍老了一些，“她那依然左右分开的头发，左边已夹着银丝”“他痛饮夫人如此熟悉的嗓音，依然感觉到这无比漫长的岁月中所感受的干渴”（这句话写得太绝了，又是痛饮又是干渴，可是依然还是不够诠释时间的残忍）。夫人向他问候：“你来了，你可真好！”

　　呀，这句话可比“你还好吗”听上去温柔多了，你来了，你可真好，你可是洞悉我的相思而来？你可是为我们炽烈的哪怕短暂的过去而来？你可是为了继续与我相爱而来……也许，你只是路过而来，可是，你来了，你真好。

　　重逢和想象是完全不同的样子。热烈的拥抱，疯狂的亲吻，撕落的衣衫——激情汹涌，怎样做都不为过啊，可是，那只是在影视剧中。

　　真正的重逢是一场悲伤的开始，人因为无法跑过时间，才要设置各式各样的告别与重逢，只因时间太快，时间又太容易冷却。再不告别就晚了，再不相见就老了。

　　在客套的相聚闲聊之后，她尽力保持生疏的姿态，目光移开，难以捉摸，多年来这房里盘踞着厚重的积攒着的沉默，现在因为有人进来，受到惊吓，变得庞大无比，就像强大的气压。现在必须说点什么，来驱散这沉默，让它不至于把人压死——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有我们不一样了！”他有点发怒。

　　为了证明他说的“时间在我们心里，在我们的意志里”，他们选择了短暂地离开这个地方，单独见面，远离她的家，摆脱恐惧和回忆，摆脱碍手碍脚受人监视的各种房间的沉闷。

　　他们坐火车来到海德堡，茨威格写道“旅程结束了，得发生点什么了”。

　　作为严肃古板的摩羯座读者，我都hold不住了，赶紧的啊，人生不必那么严峻啊亲，九年过去了，是得该发生点什么了！

　　然而，在还留有陌生男女气息的他乡旅馆内，他们再一次体验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想创造一个词，叫“暧无能”，不是爱无能不是性无能，是原本可以更亲近，可是现场出现了故障，人僵化在那里，张不开嘴，空气停滞了，连暧昧都行不通！这种单独相处非但没有给彼此带来自由和欢乐，而是赤裸裸的羞耻！他们真是高估了“异乡”的能量，以为在异乡，人就可以解除心灵的桎梏获得自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像他们渴慕的恋人那般相处，他们以为他们之前所有的不自在只是因为在众人的监控之下。现在好了，他们“买了几个平方米安静的空间”，却又 被更大的窒息压迫。

　　于是，再次逃离。

　　我觉得写到这里，茨威格也开始无助了，他不知道让这段感情如何收场，于是引用了魏尔伦的诗“在古老的公园里，冰冻，孤寂/两个幽灵在寻找往昔”（我怀疑是魏尔伦写给他的小情人兰波的）。忆及这两句诗，男主人公仿佛豁然开朗了，自问：难道不就是这些影子自己在寻找他们的往事？向一个不复真实的往日提出阴郁的问题，影子想要复活，但是不可能再复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已不是过去的同一个人。可是，他们都在徒劳地寻找着自己，彼此逃避，彼此拥抱。

　　嗯，对这句诗的解读可谓是入木三分了，可是，现实中的他和她呢？再向影子一样地飘回去吗？

　　好吧，歌里已经唱过了， It's 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不妨索性多唱几句，“回首过去的那些时光，我曾有过的欢乐，今天似乎更加悲伤，一切虽已改变，那些古老的旋律，仍然那么动听，可以把岁月融化”……

　　同样感觉的文字，在别的文学作品中也出现过，本来，时间如刀，每个人都无法逃遁，尤其是写作的人，总要用这把刀来刺自己的要害。

　　爱情的成分，依然是时间，兴许，王菲和陈奕迅的那首《因为爱情》也是一首时间之歌。

　　余华说《活着》 讲述的是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

　　那么，世界上所有的悲歌都如此，最终都不过是与自我的爱抚与抗争。时间所不能伤害的，正是这种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