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专栏 | 小白船

  小学时候,我每天清早被对门马老师吵醒。他的响动特别大,因为他是中学音乐老师。他是个高大的中年人,声若洪钟。先是放肆咳嗽,喀、喀、喀——一声比一声痛快,仿佛要咳掉身体里一切不良事物。继而有水在他喉管深处汹涌并噗出来,可以想象水花会噗得至少四五步远。牙刷于是斯斯斯斯,很纠结的感觉。又噗过三次之后,马老师开始练声。有时候“啊”,有时候“依”。他用“啊”或“依”唱音阶,从“逗”开始,爬到“西”,结束。一般我都躲在被窝里听,等他消停了,再睡爬起来,贴着窗玻璃朝外看。我看到了十分生动的一幕:马老师蹲在门前地上刷牙。刷好了,把白搪瓷缸用劲甩几下,嘴巴张到最大,当第一个啊脱口而出,他的身体同时开始站起,等他完全笔直,恰好音阶也到了岸。这个过程因为经年累月而非常自然和精准,并且伴随手的协作:一手拿白搪瓷缸,一手握牙刷,双手随音阶上行而渐次打开,到最后一个音,正好呈大鹏展翅状,看上去极为可笑。好几回我咯咯咯笑出了声,家里人不明就里。

  马老师让我晓得了什么是音阶。他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培养了我对音准的挑剔。以至后来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练小提琴——世界上最难的乐器。以至现在听人唱卡拉OK走音,我心里就非常难过。总之,我这一辈子与音乐多少扯点关系,要怪马老师。

  马老师指挥学生合唱团在省里市里夺过好多锦旗。他带的学生,年年有考起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发了榜,马老师就端一盘红红绿绿糖粒子,挨家挨户发,分享他的荣光。我当然听过马老师唱歌,无数。通常在傍晚,他边踩风琴(那时即便音乐老师家里也没有钢琴)边唱,唱《草原晨曲》“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或者抒情点的《敖包相会》,“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听过马老师唱的好多歌,奇怪的是,我从没有觉得他哪首歌唱得好听,哪首唱得不好听,我觉得他唱的歌既没有不好听也没有好听,总之,跟没唱一样——当然,马老师是专业的音乐老师,他的歌肯定唱得好,呼吸、发声、音准、节奏、强弱,都会处理到位,他绝对唱得很正确。

  十六岁以后我再没见过马老师,因为那年我离家到了湘北黄盖湖,插队当知青。那是疫区,我们天天在湖边上出工,感染血吸虫病不难。队上有个叫甘叔的,可怜,正是血吸虫病人,四十大几还单身。甘叔骨瘦如柴,却挺着一个长年腹水的大肚子。他有门本事:唤风。三伏天,太阳把田土烤起了火,出工的人热得狗一样伸出舌头吐气。于是有年长的人出面央求甘叔,求他唤点风来。往往,甘叔谦虚,呐呐推辞。他眯眼望望天,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众人于是集体恳请,他才像终于拗不过,庄重地点头同意。大家便停下工,存了心思。甘叔大约也感到了责任的沉重,低头默一气神,然后仰起他那张黑瘦的脸,饱吸一口气,把肋骨一根根胀得突出——他要这么样的憋好一阵。其时,男女老少全都屏声敛气,眼巴巴望定甘叔,在心里替他使劲。所有人脸上,一律显出肃穆同虔诚,他们要用这种肃穆同虔诚感动上苍。终于,甘叔喉咙里猛然迸出一长串古怪的呼唤:哦——喝喝喝喝……他的呼唤很尖利,有种拼死一搏撕心裂肺的意味。他的呼唤很缠绵,仿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的呼唤充满九曲十八弯的韵致。

  我站在滚烫的田里,浑身起鸡皮疙瘩。风唤来了没有?人人都说:来了,来了。

  不远就是黄盖湖,水面浩大,隐约听见涛声。水天相连的地方有帆船,看上去小,白帆挂在蓝天上。盯着看,它好像一动不动。要是低头做一阵事,再看,哦,它已经走远了,变成一点。忽然想起一首朝鲜族民谣《小白船》: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

【作者:宋元】 【编辑:黄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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