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稳江
我回到老家的前一天，那个名为清水的小山村已浸染在中秋的月色之中了。整整一个晚上，村庄就如同童话一般。小虫子的鸣叫、狗的吠叫、各种植物混合的清香，还有朗朗的月色直铺入房间，这种亲切是我寄住的城市难以想象的。
从出门便是汽车与行人填塞的喧嚣，一下子到了那个依旧可以很好观赏落日与月色的村庄，时空的转换有些做梦的感觉。其实村子早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都一律按照城市的格局改为社区，而新改的社区名我总是记不住。前几年家里重新建的小楼，把童年的记忆一下子撤换掉了，家剩下的概念大概只有老父老母；这个曾经以出产青瓦享有盛名的村庄，比我少年离去时少了许许多多的车辙印，多了些齐膝的蒿类植物……
翌日傍晚，跟随着母亲出去采摘蔬菜。碰到熟悉的乡邻，我一如小时候听话、乖巧地和长辈们打着招呼。“姑娘回来了？”依然是那亲切的问候与寒暄，只是说话的人儿不是两鬓斑白便是额上的皱纹一如刀刻。远远的，有小孩子站着观望，是老人的孙子抑或外孙。孩子怯怯地望着我这个并不熟识的姑姑或者阿姨，眼睛里满是疑问。曾经，我亦这般地贴在祖母的身后，打量着陌生的来客。
带着烟火气息的柴火饭、饭桌上一家人长长短短闲聊，多年离家的生活让我无法接上父母的话题。那些人情世故也许与现代、摩登，甚至与未来、理想这样光鲜的词儿无关，却自有生活的一份虔诚。小的时候，很不明白，为什么一场红白喜事能将一村子人的神经绷得那般严肃和认真，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总在想，需要严肃和认真对待的世界很大，为什么一定要局限于有着繁文缛节的婚嫁丧娶？绵绵无期的日常生活一点点地延续着……当中秋的满月将我笼罩在它无垠的柔光之中时，才明白一切看起来繁杂的世事原来都是我父母在内的乡邻们的信仰。这份信仰，不可忽略，不可亵渎。
许多旧事在脑子里穿来穿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对着地板上铺满的月色，想起我小时候圈点过的那本作文书还在，那一度开满细碎小白花的橘树亦在，墙上曾经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XX 的家”的老屋亦在……除了远去的祖母，八十高龄的祖父还在，父母亦健在。盘点着家在我心中的形象，无穷无尽的回忆虽然有了删减但却如旧瓷器被擦拭得闪闪发光。
“还没有睡吗？”轻轻的敲门声。“嗯。”“不挑生铺吧？”母亲担心我有了自己舒适温馨的家后，反倒不适应老家的一切。
“不挑，妈，你睡吧。”体内蓄积的心疼一下被蒸发出来了。在母亲的眼中，我的冷暖也许是她永远的必修课。
“老晒的月亮（非常好的月色）。小时候，你们姐弟经常在这样的月亮下跑来跑去呢……”轻轻合上门后，母亲提到这样一句话，突然让我置身于无比的柔和之中。
晒月亮。这曾是作家池莉一篇优美文章的标题，却和母亲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池莉的晒是动词，有着朝拜的脚步和心情；母亲的晒月亮描述的却是安静和瓷实，良辰美景将我不同年岁的脚步慰藉着。蓦然想起画家几米的两幅插画，差点落下泪来——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不可以在我女儿三岁生日那天，变成一个大满月，而且微笑着在她窗前慢慢滑过……婚礼进行到一半，新娘的爸爸突然仓促离席，躲到角落里，趴在墙头哭泣。他想起女儿小时候，老是嚷着说长大后要嫁给爸爸，原来这一切都是谎言。
两幅没有丝毫联系的插画，共同撞击着我心灵的某个部分。父母和老家，原来一直都收容着我心灵的敏感和迁徙的错觉，期盼着年年岁岁给我一轮微笑的大满月。无穷无尽对未来的想象与期待，虚虚实实的奋斗却让我成了那个嚷着长大后要嫁给爸爸的新娘，不计后果地许着童真的诺言。
月亮收藏了什么呢？所有的情愫，都是针对连根漂泊的感觉而来。但深藏着的，却是老晒月亮下的家、父母、乡邻、村庄、鲜活的植物和动物。还有，不可磨灭的、绵密的人生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