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明德:剪不断血缘

  老祖母,是穿着三寸金莲走的

  老祖母在我没有记忆的那一年,走了。

  老祖母是穿着三寸金莲走的。

  走的时候,不小心,跌倒在三寸高的门槛上。

  那一年,老祖母的年龄加上我在娘肚子里的一周岁,正好八十岁。

  如果没有三寸高的门槛,老祖母就不会跌倒,三寸金莲,也不会被她穿走。

  老祖母不跌倒,祖母不会放开那长长的裹脚布,我的记忆里,母亲也会有三寸金莲。


  祖父的木匠工具,光亮如鲜

  祖父说,养崽不学艺,挑断箢箕绳。

  祖父抱怨——我十来岁开始学木匠,你们十多岁了,还不开始学手艺?

  锯子、刨子、凿子,仿佛祖父的儿子。

  谁家借去——缺了齿,钝了锋,挫了角。

  祖父的心,比伤了自己的筋骨还疼。

  耄耋之年,祖父不再做木匠活了。

  木匠工具,仍保养得光亮如鲜。

  尤其是那一把斧头,一年四季,锋利无比。


  祖母的晚年,搓成麻线纳成鞋

  祖母的晚年,搓成麻线,纳成了鞋。

  厚厚的岁月,糊成僵硬的布壳子,剪成了大大小小的脚印。

  脚印,重重叠叠。

  心想,这路多踏实,却不料这鞋,没人穿。

  没人走的路,不是路;

  没人穿的鞋,不是鞋。

  祖母晚年的路,是走不动的三寸金莲,穿了鞋不走路,等于未穿鞋。

  祖母的晚年哟,还停留在赤足的童年。

  路,很短很短,三寸高的门槛,拦住了外面的世界。只有戴老花镜的视线,穿透了整整六十八年。


  母亲,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

  生命初始,母亲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

  前脚踩着生的光明;

  后脚踏着死的阴影。

  我是母亲孕育的第一个孩子,孩子和母亲,在临盆的啼哭中同时诞生。

  小时候,母亲是洁白的乳汁,喂养我饥饿的人生,哺育我纯洁的童真。

  母亲敞开宽广的胸怀,孩子才有无邪的吻印。

  学步后,母亲是宁静的港湾,我是调皮的船。

  母亲的目光是纤绳,牵引着我的航程。

  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也驶不出母亲的厚爱。

  刚懂事,母亲是家乡小巷里那棵槐树,我是树丫里结的苦果果。

  母亲遗失了,我成了没妈的孩子,像无根无基的云朵,找不到母亲的巢。

  后来,母亲是一个陌生的词,我读不懂。

  母亲读得懂孩子,孩子却读不懂母亲。

  如今,我才知道——

  母亲是河流,流不断慈爱的情感。

  母亲是山峦,折不弯遥遥的眺望。

  母亲呀,母亲,我是你流淌的水,我是你极目的眸光。

  生命都会结束,我也将跨在生与死的门槛上。

  前脚踩着生的光明;

  后脚踏着死的阴影。

  我是母亲最末的一个孩子,孩子和母亲,在流星的欢笑中,同时永恒。


  终于,听到了那一种音响

  我终于听到了一种音响。

  从诞生之时就丧失的听觉,得到恢复后,宁静仅仅表达忧伤。兴奋,不知哪里去了?

  母亲流血的脐带,告诉我音响的色彩。

  山泉喷涌的流水,告诉我音响的形状。

  愚笨的探求,是诙谐地摹仿婴儿的啼哭和欢笑。

  纯真,早已烂熟得不成模样了,我们还在聆听那一种音响。

  终于,听到了那一种音响。

  仅仅是音响。如果,还没有听到那一种音响,才有美妙的联想。

  声音抽象出来的形象千姿百态,聋哑人总在自己的手语中,触摸光滑的胴体。

  仿佛女人的感觉,令人恋爱一生。

  我在听到那一种音响的同时,关闭自己的听觉。

  我情愿在无声的世界里,来一次重新的摸索。


  生命之谜

  二十九岁,我终于看见地狱和天堂的门楣。我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从我女人苍白的面孔识破了生命之谜。

  我的诗不再设置谜面,在腹部和大腿的原始血光中寻找谜底。

  太阳或者月亮,当时都是啼哭的瞳孔,流血也流泪。

  那时,是四月最残忍的黄昏,归鸦扑翅,扇落阳光的热量,也扇起月光的寒冷。

  生与死仅一步之遥。我跨过世界的门槛,母亲把地狱和天堂的门,同样关闭。

  从此,在独弦琴上,流淌生命的江河水。

  那一刻,整条小巷的炊烟举起蓝色的旗,昭示一个苦难,沉落下来的天空如归鸦,紧缩幸福的巢。

  碎壳的鸡蛋,仅仅为了温饱而摧毁一个生命。

  生命在生命的废墟竖起。

  死亡开始寻找无根无宿的归期。

【作者:冯明德】 【编辑:黄能】
关键词:散文诗 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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