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明德:人生地平线
陌生的世界
在羊水中,畅游。
十个月,是母亲等待的幸福;十二个月,是母亲煎熬的灾难。
生命临盆,山呼海啸,啼哭,响亮了一个渐渐暗淡的黄昏。
农历小满,开始收获。那一个残忍的四月,却在收获的喜悦中,撕心裂肺。
浮出水面,陌生的世界,比羊水更深不可测。唯有用三根刀割一样的抬头纹,皱起疑问。
像在子宫里蜷缩成疑问号一样——问天?问地?问自己?
六十年后,走向衰老,才疑问自己,到底有没有童年?
顽皮的童心
三代单传,一个带把的伢子,是传宗接代的根。
传统,囚禁了蹒跚的脚印,顽皮的童心,无法撒野。
透过亮瓦,看天空。
天空有多大?
相当于一只乌鸦扇开的翅膀。
透过栅栏门,看外面的世界。
从巷头到巷尾,不知有多远?
其实,从巷头点一支烟,燃到巷尾,还在冒烟……
剪不断的脐带
在黑暗中居住久了,光明,理所当然有点刺眼。
睁开眼睛,寻找黑暗。
昼与夜才颠倒,黑与白才混淆。
开口说话,叫妈。
是妈生的命;是妈喂的奶;是那一根与妈妈血脉相连永远也剪不断的脐带。
学步,在麻石小巷,跌倒。
路,像麻石一样高低不平;人生,像小巷一样弯弯曲曲。
未知的寂寞
我呱呱出世,是因那个未知数太寂寞了。
既然,方程有了解——
经过水向低处流的定律,经过蜜蜂采酿的求证,经过日历按时的演算。
生命的双轨,已画出等号。
在那视野的焦点上,我会悄悄地离去……
一百天的我
我的父亲是木匠,我的祖父是木匠,我的曾祖父也是木匠。
曾祖父造枷栏,枷住祖父,祖父造枷栏,枷住父亲,父亲造枷栏,枷住我。
在和平照相馆,快门咔嚓一响,一百天的我,被定格在枷栏里——这是我幼年唯一的照片。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幼年。
一百天的我,就被枷住了。
以至童年、少年、青年,我也不会顽皮。
人到中年,为了取暖,冬夜里我偷了一个枷栏,这个枷栏,或许是父亲或许是祖父或许是曾祖父造的。
我把父亲祖父曾祖父造的枷栏砸烂后,一把火烧了。
在枷栏带油质的噼噼啪啪的火星里,我又见到了我的幼年。
饥饿的目光
数字,加零加零再加零。
口号,感叹号加感叹号再加感叹号。
有人,加盐添醋,仍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祖父说:茅厕踏板上,也不允许遗漏一粒米。
一粒饭,不小心掉在桌缝里。
饥饿的,不是肚腹,是从早到晚直勾勾的目光。
生活三原色
母亲再也挤不出血,断奶比断脐还痛苦。
我已知道,饥饿的滋味是吮吸空虚。
是紫色的双乳,喂养了我的血络,也是紫色的双乳,抽出了我的血愫。
所有的亲情变成施舍,有奶便是娘。
关于狼孩子的故事,真真切切地信服了我半辈子。毎一个故事听不到结尾,就想起狼的尾巴。
女人们一次次地吻着慈爱的温情,男人们一次次地栽种着刚毅的胡须。
刚与柔织就的网,捕获无邪的童真。
我无法知道最初的语言了,是女性的咏叹,还是雄性的呐喊。
至今款款而流的声音,找不到发源地。母亲的手,总是放不开。我在老者的搀扶里,叩响三两个音节,最初的蹒跚,启迪了以后的跋涉。
吃喝、语言和行走,成为生活的三原色。
一色是温饱的幸福;一色是交流的欣慰;一色是奔波的希望。
遥远的地平线
麻石小巷,自始至终是我的起跑线和冲刺线。
离近终点的旅程,在不断遥远的地平线上绵延……
我,永远跋涉在人生的旅途,每一个脚印都面临一次新的选择。
不复归身后的路,不捡拾撒落的脚印。
自从婴啼响亮起跑的时刻,我再也放不下冲刺的时间。
前面的冲刺线遥远,后面的起跑线遥远。
前面和后面,遥远遥远的都是地平线。
依恋的回眸
当甬道走向最后的黑暗,惊亮的洞口,会关闭你的眼睛。
你在光明中失去自己。
回想黑暗中的摸索,一个个脚印都踏在自己心上,你可曾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把握。
走出甬道后,依恋的回眸,又不敢复入。
其实,复入黑暗,寻找到了自己,那也只是你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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