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专栏 | 孟姜女哭长城

　　娭毑哄我睡觉的办法是讲故事。牛郎织女，杨乃武与小白菜，孟姜女哭长城。故事里反复出现的词有两个：相公和小姐。相公如何，小姐如何。我无端以为他们像对门刘叔叔谢阿姨。常常是，听到半路我发困，娭毑的声音渐远：相公呀，你这一去千里……

　　娭毑讲故事有时会把自己讲哭。她多次同我交代，要我记住：我娘屋里是宁乡的，屋头前有口塘。我很细就晓得世界上有个叫宁乡的地方。

　　以后我发现宁乡有无数口塘。

　　以后，二十几岁，我到湘北煤矿挖煤，一天黑汗水流。国家规定，掘进工粮食定量60斤，不够，每月要家里从长沙寄粮票。矿上韩技术员为此笑话我，差点打一架。韩技术员大学毕业，上海人，已经落到煤矿这步田地了，还不忘记把头发搞得油抹水光，穿尖头皮鞋。他人其实蛮好，就是凡事较真，喜欢争个输赢。有回，一群人在食堂里边吃边扯谈，由挖矿井扯到修长城。我插一句：长城里面尽是人骨头。韩技术员立马反驳：怎么可能，那还不咳嗽一声就倒了，结构上不行的，不行的。他摇着头，很不屑的样范。我想据理力争，但抓不到理，总不能讲是我娭毑讲的。韩技术员趁机提问：费老大劲修长城，有什么用？我抢着答：抵抗外敌入侵。有腔调，韩技术员表扬我。又问：那长城为什么要修在现在我们看见的这个位置？总不是随便选的址吧，对不对？有几个人张张嘴，又闭上。韩技术员跷起二郎腿，尖皮鞋一点一点地笑，然后从胸脯口袋里抽出钢笔说：拿纸来。

　　有热心的飞快取了纸，大家围成一堆，看韩技术员做作业样地画出一只大公鸡：看到没有？中国地图——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如果我们把大兴安岭、张家口、兰州、拉萨，一直到喜马拉雅山东边，用一条线连起来，连、连、连，连起来了，知道这叫什么线吗？有啥宁（谁）知道？最后一次机会啦，我要说了啊……他笑得嘴角都翘起来，很过瘾的相。然后才讲出真理一样地宣布：400毫米等降水量线！

　　没有人做声。对我们这帮井下工来说，这条线确实闻所未闻。

　　韩技术员的调子越来越高：注意啦，这条线不得了，是重要的地理分界线，往北，降水越少，往南，降水越多，关键来了啊——长城几乎就是修在这条线上！神奇不神奇？不神奇，降水多，就种地嘛，所以中原汉族是农耕民族，安居乐业，不肯离乡背井的；北方呢，少雨，不方便种地，结果就是游牧民族嘛，居无定所，养个羊吃肉，打个狐狸做衣，但动物哪有那么听话，饿了只好到南边来抢，什么都抢，连人也抢。怎么办？修长城，把敌人挡在外头，把能种的土地圈起来，国泰民安，侬晓得伐？

　　韩技术员把我们逐一打量，确定没有反对意见，再说：所以呢，明长城比秦长城靠南，退回一些，为什么？是不是打仗打不过人家？不是，是明朝时候气候变冷了，偏北地方种不了庄稼，这是有历史记录的，是科学。为了强调科学两个字，他的钢笔差不多要把图纸戳破了。结论是：科学比打打杀杀厉害太多，假如这条线往北，或者往南，只要移动几个纬度，中国的历史就要重写！他这种话，简直石破天惊，虽然我们只是半懂不懂，也感觉韩技术员深奥。他后来千方百计调回上海，临走跟每个人说：谢天谢地。

　　韩技术员一去便无消息。但娭毑有时还会出现在我梦里。梦里的娭毑就是她活着时候的样子，她永远不会再老了。娭毑讲：秦始皇把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抓走了，去修长城，孟姜女几多捉急，你想啊，范喜良一个书生，怎么吃得那般苦？孟姜女一针一线，缝好了棉衣，她怕范喜良冷，孟姜女抱着棉衣，翻山过水，到了长城脚下，长城太长了，到哪里去寻范喜良呢？别人告诉他，范喜良已经死了，埋到长城的城墙里头了，孟姜女就大叫一声，我的相公呀，拼死亡命哭，惊天动地哭，这一哭，把长城都哭倒了……

　　这世上，有许多人曾给我恩惠与教益，让我分辨善恶，明白事理，要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