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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抱住这株樟树

      蔡英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樟树,就想抱一抱。

      最好的年华里,我在林业专科学校读书。也是在这样芬芳的五月,我在森林里测量树木的蓄积量,举着简易却精巧的仪器,眯着眼一瞄,然而大声读出树木的直径。久了,肉眼也能报出精准的数据。那些被识破秘密的树木会轻轻舞动腰肢,叶与叶轻轻拍打,似乎是赞赏。于是,我就有了轻盈的春风得意。走出深山时,我总要张开手臂抱一抱这些树,与杉树、枫树、乌桕树、喜树、檫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告别。这些树,是寂静时光的伙伴,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清晨与傍晚。

      时光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细细想来,这些年我抱过的树,太多太多了。不同的树,会有不同的感觉。松树,是一个高洁的隐士,宁静,深沉,隐忍。抱着它,把头靠在斑驳的树身上,无须诉说和倾听,就能在幽冷的香气里感觉到慰藉。枫树,就是一个青葱少年,挺拔高大。秋天看枫树时,往往也把长沙深秋澄澈的天空一起看了。红和蓝,两种极端的颜色。让人激情燃烧过后,又回到现实的清醒;也让人冷静平和之后,重新奔赴生命的热烈。我抱着它,觉得就抱了满怀的朝气和活力。

      樟树,我则把它当作一个青春知己,芬芳友人。在浓荫如盖的树冠下,我轻轻拥抱它粗壮的树干,能感觉到自己灵魂和骨头都是香的。我把它当作是我的树,当然,它更是长沙人的市树。喜欢它的名字,樟树,这两个字左右结构,字如其树,挺拔而秀美,醇厚且芬芳。乡人喜欢实用的事物,对树木也如此。樟树的材质紧密不招虫子,适合做各种家具,因不像杉树那样能快速成材,乡人便由着它慢条斯理长在屋前院后,荒山野岭。樟树自由自在地沐浴着明月清风,还有电闪雷鸣和冰霜雨雪。一切给予它的,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它都安然接受,顽强地把根扎进泥土里。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家徒四壁,子女众多,她不声不响地扛起生活的重负,把自己活成一株沧桑的老樟树,开辟出一片清凉的福荫。

      其实,樟树是属于母亲的树。母亲有只陪嫁的樟木箱子,面板是整块香樟木料,一点拼接的缝隙都没有。听说当年用来做箱子的树,有近百年的树龄。这是一只怎样暗香浮动的老箱子呀。走进母亲的卧室,就能感觉到空气里有淡淡的樟香,滤清了世俗的浮尘和喧嚣,沉笃笃的静气瞬间透入血液。箱子的锁扣和四角都包了铜,经过数十年光阴的摩挲,所有的铜零件都不再是金色,而化成深厚的暗棕。箱子上还刻着一枝梅花,简约而古朴。用砂纸磨掉箱子上斑驳的残漆,樟树的木纹完全展露出来,一棵百年老树的生长肌理,不动声色地流露出安之若素的底色。

      樟木箱是外婆打给母亲的嫁妆。那株老樟长在外婆家屋后,数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守护着那历经风雨的老屋。那年,母亲刚出生,生产队有人提议要砍这株老樟炼钢。外婆死死抱住这株树不放手,说什么也不肯,她要将这棵树留给女儿长大后做嫁妆。背着铁锯前来的男人们看着外婆泼辣倔强的样子,只得无功而返。二十年后,母亲带着这株老樟做的木箱来到父亲家,开始了新的生活。岁月如梭,箱子里母亲的东西渐渐少了,我们的衣物越来越多。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在儿女们的打闹欢笑里,母亲一日日苍老。后来,家里新做了衣柜,老箱子渐渐空了。闲置的樟木箱显出老态来,掉了漆,生了锈,像母亲的脸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还有无法言说的苦与痛。前些年,清理房间时,我将学生时代有着珍贵记忆的书本和笔记放进木箱,这样不会遭虫蛀。如今开取箱子看时,书本如故,散发着淡雅的樟香。看到这只端庄深沉如母亲的箱子,脑海里那些远逝的时光与岁月,顿时有了颜色、气味和丝竹的韵律。从此,樟香在心里扎下根来。

      一个春天的清晨,朝霞满天,我沿着祥云山弯弯曲曲的山路慢慢走。忽然,一阵隐隐的清香扑鼻而来,一株巨大的老樟映入眼帘。这株老树该有上百年了吧,遮天蔽日,树冠像一团绿色的云朵,青翠欲滴。樟花满枝,细小的淡黄的花瓣,散发着清雅温和的香气。当我抱住这株樟树时,手臂不及它腰身的三分之一。这时,山上突然起了风,整个树林带着雨一起晃动。晃动得无休无止。晃动得天昏地暗。晃得暴雨如注。只有这株老樟纹丝不动,坚如磐石,安宁如初。我忽然想起母亲和她的樟木箱。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与樟树是心有灵犀的,也是血脉相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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