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万水
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面对河流不只是孤立的事件:只有你和那条河,构成情节,也构成时间,在我们之间流动。故事很长,像一页书那么长,等到你想翻看下一章时,四周却已经变得如旷野空荡。
把曾经写下的文字整理成册,是对我的自我审视。是一种特定的方式描述和想象潜在的阅读对象的态度。这不免让我感到惶恐,使我想起第一次公开演讲时的情景,走下讲台,忐忑得如刚做完检讨一样。
写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问题的答案在今天变得有些复杂。不是答案本身复杂,而是写作者现实状态呈现有些复杂。罗贝尔·埃斯卡皮说:“作家之所以获得文学意义、成为名副其实的作家,那是在事后,在一个站在读者立场上的观察者能够觉察出他像一个作家的时候。”这个定义让我感到有一些惶恐和绝望,毕竟很多时候我们在阅读一些被称作“文学作品”的文字时,也能感到背后无聊和虚伪,我很难找到那些文字表达意图与我的某种情绪与认知的一致性,还有写作者起码的诚意。当然,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自身的愚钝,这也是真的。
成为一个作家是少年时的梦想,那是一个个体生命能够感知文学意义的年代。那些文字是有灵魂的,在不经意间渗透进了血液之中,挟持着我经历宽阔和虚幻,冥思和孤独。这是曾经被很多人反复描述的状态,如玛格达莱娜·祖拉夫斯基的诗句:“一天晚上,一个词向我敞开,喋喋不休,仿佛我是它的乐器,我在它的循环中无能为力……”
过去和今天,我们生产了很多单词,如果不能抚慰尘俗里的芸芸众生,就算看上去熠熠生辉,也不过是没意义的单词组合而已。而另一些文字,它们从来不曾在显赫的纸上崭露头角,却依然可以温暖世间人心。
一生中无数次坐在河边,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晨昏和不同的心境里。当觉得自己是一只鸟飞过河流,河流看到的却是一只鸟在飞越天空。一直以来,我都在河流身边,却又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如果足够执拗,就可以在这种自然的关系里,从那些散落的事物中悟出某种属于自己的东西。用来记录这一过程的文字算不算文学,我不确定。我希望自己的表达能被人理解,这样可以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独。但是,坐在黑色的石头上,去聆听一条河流,缄默不语,或许是与它相处的最好模式。
很多年来,我觉得自己被放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很少有回头的时间。灵魂像秋天的梧桐,一直在凋零,直到有一天文学的光亮再度返照彷徨的路。人是需要有一种方式宣泄积累的情绪和自我救赎的,我仿佛也是一只栖息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斑鸠,身份模糊,需要证明。我于是开始尝试着把一些感觉写成文字,这一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我对一些事物的倦怠感。在我居住的河边,曾经有一棵很大的树,有一天,它竟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倒下了,腾出了一大片天空。很长一段时间,我居然没有意识到它的消失。我只是把它当成一种现象,而没有把它当成一个事件,这验证了我的麻木。在凋敝的乡村,我曾经看到一个极为震撼的场景:疯长的野草包围着一幢废弃的破木屋,屋的主人早已搬走,两张老人的黑白照片依然挂在堂屋的墙壁上,斑驳的照片上透出一丝悲凉……如果有一天有人问我,你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什么意义?那我可以告诉他,我依然不能确定,我唯一知道的是在写下这些文字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平视世界,保持悲悯。
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去凭吊历史留下的遗迹,二是沿着河流去追溯源头。那些遗迹大多在河流展开的地方,与河流一样经受着时间的磨蚀。做这样的旅行是有些寂寞的,残阳之下,常常是孑然的背影和沉默的废墟,那是自己与旷野和河流的对话,是人类短暂而渺小的孤独与是自然永恒的时间的碰撞,是一次次宿命的回访。当我遭遇一块远古的石头,当我抵达一条河流的源头,我的眼里总是充满快乐的泪水。一种分享的欲望,也总是不可遏制。
所以,相对于一位写作者,我更愿意做一个行者。我的文字是用脚走出来,我的文字记录着我行走的痕迹,我希望它们带着一些旷野的气质,给注释和遐想留存下巨大的空白。我觉得这世上没有绝对好的文字,好的文字只是契合了更多个体的情绪、感觉、经历和认知,你唯有在乎,才可能获得一些共鸣。
若干年以后,当我围着火炉(如果还有的话)再次读起我自己的文字,我希望其中的一些段落还是能够触动我内心的波澜,而我的眼睛还会湿润,能被自己文字感动是值得欣慰的事。
倘能如此,足够了。
遇到这条河流,是我的确幸。河叫沅水,也叫沅江,是湖南境内最长的河流,发端于云贵高原的群山峻岭。是一条流放过屈原和楚辞的河流,是一条放逐过王阳明和心学的河流,是王昌龄吟唱“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的河流,是沈从文笔下美丽而忧伤的河流。面对这样一条河流,我所呈现的感觉都可能是苍白的,无以表达内心的敬意,即使为它写下了一些粗浅的文字,依然还是怀着深深的歉疚,我能够呈现给大家的也就是这些了。
“我希望在芒果季节结束之前,你能尝尝这几颗芒果,它们是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采撷的”——胡安·拉蒙·西美内斯。写完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家所在的浏阳河畔芦苇又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