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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恙

      刘际雄

      “人在世上亲情最重要。活着是亲人,啥时候走了,就什么也不是啦!”年前回老家探望父亲,他那番话让我心紧,我听出了话里令人伤感的別意。

      父亲今年87岁,曾经大病了一场,幸得小弟夫妇在身边,及时送医,救活了命。但右手功能未复,说话含混,神志时有迷蒙,且口味不开,常常拒食,体重一天天往下掉。经众人规劝,并到医院接续康复,状态慢慢好些,说话清楚了,可以走路,日常饮食起居渐渐如常。只有一事仍让人担忧:不肯吃饭。

      “我现在什么都正常,就是肚子饱,吃不下饭,以前体重有100来斤,如今只80斤了!”我循声望他,但见他眼里闪着泪光,不肯落下。我心里柔软得有些疼痛,父亲的过往,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掠过……

      父亲长我17岁,亦父如兄。父亲的人生曲折艰难充满传奇:读了5年小学,12岁便扶犁使牛,耕耘起自己的生活。他曾肩挎算盘,随爷爷赶场去卖布卖小吃;他曾在家中染坊织布染布;他做过大队会计兼团总支书;34岁时,他到关田溶水库管理所,成了一名集体工;60岁他在局机关食堂会计任上退休。可他退而不休,先后走村串户,主编了三部族谱,又搜罗所有词典,用两年时间将5万多汉字连同音解工工整整抄了5大本!5本书稿至今摞在我案头。

      我与父亲聚少离多。儿时寒暑假是相聚最多的日子。每逢假期,他便回家领着我,去后山砍柴。翻山越岭,父子俩挑着沉沉的柴火担子往回赶。临到家是一道不矮的倒上坡。我挑不动了,在坡底歇下。父亲便一径爬上坡去,然后架好柴担,赶下坡来,将我那重重的担子接上坡去。我空了手,随他往坡上走,父爱的温暖如甘露般洒满心头。高中毕业后,我几经辗转,被推荐进桃源师范,毕业后做了乡中学教师,每月工资27.5元。适逢高考恢复,不安现状的我忙着报考,头拨上榜,却因志愿不当将档案落到了一家师专。接获通知书后我甚费思量:不上,心不甘,上了,不能带工资,一家老小的用度全要父亲一人承担,他还得负责我的生活费。我满腹犹豫地拨通了父亲单位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父亲坚定的表态:考上了大学一定要上!经济上的困难想法克服!三年苦读,他每月寄给我5元做固定生活费。我知道他薪水不过30来元,要养活一家老小连同爷爷奶奶七八口人,自己还得生活,有多艰难。可他每次写信都重复两句话:该花的钱坚决花,不该花的钱就省着花。我感念父亲,他以超常的执着和坚韧,托起了我通向未来的生命舞台。

      这一天,我领了87岁的父亲,去中医院瞧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医生说他的肠胃已近乎不能蠕动,叮嘱他要下决心多吃东西,不能让体重再跌下去。父亲连连应诺,医生开了一堆特制的中成药,且如此这般告我以服法。我引了父亲将药拎回家中,如医生所嘱服侍他吃了一次。他休息了,我和衣而卧,心头益发沉重。我知道,父亲退休以来,便多病缠身:冠心病,糖尿病,前列腺炎……他每日大把吃药,他的脏腑许是已被种种药毒浸染了。迷蒙中,我仿佛看见父亲走在幽深的峡谷里。那峡谷道阻且长,看不见天光。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显着难。我大声喊他,想引他朝着有光的前头走,却怎么也喊不出。一阵心惊,我猛地坐起:原来是梦,梦醒处,心在乱跳,额头有汗,眼里是泪。

      陪了几日,我告诉父亲我先回长沙,待他生日时再给他祝寿。他沉吟着应了,并让我不要担心,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父子俩依依作別,我瞧见他颤颤地摇手,就如同一支残烛,燃了弱弱的光,在微风习习的原野闪烁……

      我知道父亲的病来得急而重,给他的打击是难以承受的。可他眼下的情状并非全然因病所致。他是怀了对死的深深恐惧和对生的无限向往,也是怀了对儿孙的拳拳关爱和无尽牵挂。我仰叩上苍:人之命数果由天定乎?如果是,天亦认理亦有情,天当垂怜于父亲,加他以生命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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