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汉华
上中学时,我必须经过乌江之上的一座铁桥。桥上铁锈斑驳,桥板几处沤烂缺失,这是一座危桥。
河堤两边是成片的稻田,一个老人在田地里干活。老人黑瘦,干瘪,佝偻着背,裤腿卷到膝盖上,露出来的小腿上,鼓鼓囊囊的青色血管像卷成一团蚯蚓。他埋头干活的样子,仿佛是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
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放学后我顶着风雨走路回家,到铁桥后,发现暴雨导致河水暴涨,铁桥被大风吹得左右晃动,桥面木板与铁条摩擦的“嘎嘎”声,听着让我心惊肉跳。我握着桥栏上的铁链,一步步慢慢朝前面挪,狂风裹着暴雨朝我扑来,像怪物的大手推着我往河里去。脚下掉了木板的豁口像恶魔的嘴,张着血盆大口像想吞了我似的……我双腿发软,害怕得全身僵住,只能嚎啕大哭。
“不要看河里,快点走,赶紧跨过去,磨磨蹭蹭想死呀。”突然,有个人用劲推了我一把。我颤抖着身体回头看,是那种田的老人。他披着蓑衣,打着赤脚,阴沉着脸,声音急促,感觉很不耐烦。但就是这股力量,我霎时觉得腿能动了。我使劲跳过豁口,一直走到对岸的河堤上。
从那之后,每次遇到他,我都会主动招呼,不管他应不应。一般他依然冷着脸不搭理我,极少情况下是“嗯”或“哎”的一声,算是作答。有一次,我放学时恰逢他在耕田,用粗绳子绑着长梯,梯子上放一簸箕泥巴,他用肩膀背着绳子拖着长梯在水田里拽着走。我站在田埂边看他干活,远处夕阳欲坠未坠,红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他像老牛一样,佝偻着背拖着长梯迎着夕阳低头往前走,阳光斜斜照在他身上。拖了半丘田后,他停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抬头对我说:“背犁有什么好看的?快点回家做作业,不认真读书成绩不好将来也要像我一样背犁。”我才不背犁呢,大声朝他喊道:“我叫周子鱼,成绩还行,我会写诗,我将来要做诗人。”
其实周子鱼并非我本名。从小,我就嫌弃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平凡又呆板,我在我写的每篇小诗和作文后,都悄悄签上“周子鱼”三个字,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幻想将来诗人周子鱼会火遍大江南北。
他咧着嘴冲我笑了,被泥水和汗水糊得花斑的脸,笑时像犁过的水田一样,一块块沟壑分明。“做诗人好呀,卖了诗把铁桥换成钢筋水泥桥,要立粗柱,铺大水泥板,建成万年牢固的桥。”
“好呀!”我也豪气干云地回答。
他再没有说话,继续背着梯子拽着绳往前走,夕阳照在水田里闪着缤纷的光,长梯像一艘在金色海洋里乘风破浪的船。
许多年后,我已至中年,光阴改变了很多东西,当年弯弯绕绕的乌江,被改造成杨柳依依、碧波荡漾的紫龙湖,灰扑扑的铁桥,被坚固美观的钢筋水泥桥代替,成片的稻田被种田大户承包,普遍使用机械种植。灰汤这个温泉小镇火遍了大江南北。唯一不变的是,我还是我,没能成为理想中的周子鱼,初中毕业后我再没有遇到过那个老人。我沿着紫龙湖散步时偶尔会想起他,想起夕阳下的金色田野,想起那个想卖诗的少年。

